他不在乎生死,却为兄长的生死奔波,太可笑了。
他最在意的两个人,更是偏偏将他拉入他们的志愿中。他很恨他们,他又离不开他们。爱恨揪作一团,时时啃噬他的心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为他们而跳动——
张文澜轻声:“我听闻‘十二夜’中的‘哑姑’‘乐巫’会治病,我会抓到他们,让他们救你。”
张漠无奈地笑,知他还不死心。若那真有用,谁会拖延到现在。
张文澜:“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张漠自信:“不会,我给你找好了保命符——你有樱桃,你舍不得。”
他到这时候还在开玩笑,张文澜:“我真该毒哑你的嘴。”
张漠惊恐:“你也太喜欢用毒了吧?”
张文澜冷冰冰睨他。他希望这个哥哥适可而止,却见张漠当真在笑,目光如剪春风。
明月皎皎,张漠朝他走来。
一院子的树木伴着花香,在夜中簌簌飘摇,风声如涛。
绿意滚滚中,兄弟二人间,一人置身光亮中,一人躲在月光找不到的槐树下。
二人面对面,张漠将手按在张文澜肩头。他拂开青年肩头的枝叶,伸手擦去青年眼睫、脸颊上溅到的血。张文澜回了神,受惊地往后退,张漠却扣住他肩。
张漠:“你喜欢的人就在光下,你不能躲。”
张文澜顿住,他抬眼。
在这一刹那,头顶月光短暂地照入张文澜眼中,光华涟涟。
张漠一寸寸审视自己的弟弟,看多年风霜在弟弟身上留下了多少残影。而他又庆幸自己将希望的刀交给了姚宝樱,他乐观地相信姚宝樱会带着张文澜走向更好的人生,就像他乐观地相信——
“我一定要做最后一件大事,更快地促进驱逐霍丘这件事。小澜,只有你能帮我。”
张文澜:“帮你怎么死得更快么?”
张漠:“帮我不虚度此生。”
从小到大,张文澜已经帮了他无数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任何肆意的时候。如今想来皆要哽咽,可兄弟之间又能如何。
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对于这个被父母困住的弟弟,他已经没时间带小澜去寻找了。但是没关系,他已经将小澜托付给了信任的人。他坚信自己所托会得到善意报答。
张文澜盯着张漠,寻思张漠如此坚持又如此自信的缘故。
风吹过,吹来张文澜身上的血腥气。
张漠瞬间蹙眉,敏锐地朝那牢狱方向看去。
张文澜挡住了他目光,张漠眯眸,手被张文澜握住。张文澜声音带一抹死气:“你从来不考虑,和我一起走,去见云虹最后一面吗?”
张漠一怔。
他抬头,看了天上皓月一眼。
他不回答,张文澜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我,死都要见樱桃最后一面。”
张漠失笑:“不如不见。”
只要不见,她就会以为他是胆小鬼。胆小鬼虽然胆小,龟缩于汴京,但好歹一直活着。
只要不见,她就仍是“十二夜”如今的领袖,她将与她的师妹一道,带领整片江湖,实现他们曾经的愿望。
只要不见,她一日日遗忘他,一切皆是最好的。
只是、只是——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这终究是很无奈的一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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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汴京兄弟二人在筹谋新的计划时,姚宝樱正带着高善慈穿越崇山峻岭,试图带人回去云州。
玉霜夫人的存在像一根刺,扎的姚宝樱不安极了。
师姐云虹去霍丘查找玉霜的线索,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让人更在意。所以姚宝樱逃离汴京后,便和伙伴们分开,打算送高善慈,前往云州。
她自己也想去云州一趟。
……看一看阿澜曾经生活的地方。
看看云州那些秘密,可否有埋葬的可能。
她该如何在不让阿澜知道太原之战那些事的同时,保护好阿澜。
他们在过一座关卡前的村落中,见到了哑姑,顺便从哑姑这里,收取四方传递的信件。
“哑姑”是十二夜中的第四夜“杜鹃失其声”,排位只比云虹次一位。
寒夜之中,星月黯然,沙丘吹来一阵又一阵的夜风,狗吠声在空寂的巷子里更加寥落。
人际荒芜,高善慈拢了拢身上的帛纱,看到夜雾中,走来一个黑纱女子。
姚宝樱安抚地握住高善慈的手:“别怕,她就是我说的哑姑。”
村落星火三两点,村口枝杈在地上横折如水草。
哑姑皮笑肉不笑,生得有些老,灰白鬓发被风吹到脸上,目光浑浊。女子整个人躲在黑色兜帽下,看着有些骇人。她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见到风尘仆仆的小姑娘逃离虎穴,也面不改色。
哑姑将一封封信扔给姚宝樱,她严厉的态度,让跟随姚宝樱的高善慈略微不安。
哑姑:“你在汴京弄出了那么大动静,大家纷纷写信问你在做什么。”
高善慈敏锐地注意到,哑姑说话间,根本没有开口,声音却传了出去。
这便是江湖高手吗?
她好奇地偷看,哑姑阴恻恻地朝她看来,高善慈一慌,忙收敛自己的神色。她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屈膝行礼:“见过哑姑。”
哑姑重新看宝樱。
姚宝樱一挺胸,就想骄傲地说出自己对鬼市的安排,自己和皇帝秘密的结盟,自己如何了不得地……
哑姑:“你不用跟我炫耀。大家更关心一件事,你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不如去南周躲躲吧。你不就喜欢江湖和朝堂和平吗,南周不也有朝堂。你和那个赵舜小子……”
哑姑嗤一声,抬起褶皱满满的眼皮:“你做好准备,你师姐想和南周结盟,给你和赵舜拉红线,让你二人成亲。”
姚宝樱大惊。
她万万想不到事情发展怎么如此诡异!
她道:“那、那可是皇太子……”
“一个被南周朝堂忌惮的皇太子,南周朝堂巴不得赵舜别沾手朝务,”哑姑道,“你和南周皇太子成亲,不就是你想要的结盟吗?多好的机会,你做完你这些大事,就老老实实回云门吧,好好练武。你的武功如此差劲……若非如此差,你也不会在汴京受伤。”
姚宝樱略微心虚。
她那被人称颂的武功,在长辈眼中,实在不够瞧。
但是、但是——
姚宝樱:“不是啦哑姑!我的大志向,怎能用联姻这么草率的方式了结!你们这么草率,还是不信任朝堂,不信任北周。你们把我当孩子一样耍呢,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了!我现在知道的,说不定比你们还多呢。”
她抬高自己身价:“我还拿到了厉害的刀谱,一旦我开始学习,一日几千里,嗖嗖嗖……”
哑姑静静地看她吹牛,她“嗖”够了,哑姑才道:“既然不是小孩子了,就成亲吧。”
姚宝樱:“啊?啊?啊?”
她捂脸尖叫:“赵舜也同意?!”
哑姑被吼得皱眉:“不要学鸭叫。”
姚宝樱立刻放轻音调,用气音说话:“南周皇太子居然想娶我这个乡下野丫头?”
明月照在少女眼中,不光哑姑顿了顿,高善慈也在一瞬间为姚宝樱的可爱而心动。
高善慈听那个不用嗓子发声的江湖女侠声音都轻软了,哄着姚女侠:“你是云门最受宠的小弟子,是十二夜最疼爱的小妹妹。世上的乡下野丫头若都像你这样,赵舜那小子就不会对你心动了。”
高善慈心中认同。
她在后听了许多,大概明白了如今局势。只是她在经历那般大事后,难免心神恍惚,如今听到“成亲”便害怕。
她担忧而警惕地看向姚宝樱和那逼婚的妇人,她咬紧下唇,惶然难道世家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连姚女侠这样厉害的女子,都要被逼迫。
高善慈还没有心酸地掉下两滴泪,便听姚宝樱哼道:“我才不嫁。我和阿舜是朋友,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关系。我要嫁也只会嫁一个人,但是、但是……我现在还不想嫁。我还没玩够呢,才不会把我的大志向,和婚姻绑在一起。”
哑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姚宝樱涨红脸。
她跳起来跺脚,结巴却语速飞快:“我的意思是,我有喜欢的人啦!”
哑姑慢慢抬头,看着这个小娘子眉飞色舞,顾盼神飞,分明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态。
宝樱是一个迟钝的小女孩儿,在他们眼中,宝樱根本不懂感情。但是去汴京一趟,如今挂在少女脸颊上的羞窘神色,彰显他们看着长大的这个小女孩儿,似乎真的开始懂情了。
姚宝樱得意而兴奋地朝她宣布:“我要等阿澜公子来找我。
“我要做很多准备,买许多东西,不能委屈了阿澜公子。哑姑,你知道我穷,你借我点钱嘛。我后面会还你的——因为阿澜公子超有钱,哈哈!”
她扬眉吐气,叉腰宣布:“我以后就是有钱的宝樱了!士别三日,我我我变得不一样了。”
哑姑:“那是谁?你在汴京结识
的朝廷狗官吗?我们不同意。”
“他才不是狗官,”姚宝樱小声辩解,又昂起高傲头颅,“不管。我喜欢阿澜公子,我就要阿澜公子。”
她凶道:“你们管不了我,我不听你们的话。我不和赵舜联姻,结盟选择别的方式。我要等阿澜来找我。我还没有和阿澜公子谈情说爱,我不甘心!”
她的不甘心叫声,惊动树上飞鸟振翅。
扑簌簌的鸟飞后,一只乌鸦混于其中,哑姑仰头看那只逃跑的乌鸦,目色更浑浊。
姚宝樱拉高善慈助阵:“小慈你说!阿澜是不是很优秀?”
高善慈愣一愣,顶着姚女侠明亮的眼神,她努力寻找某人的优点:“张二郎虽然、虽然……足智多谋……却、却实在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