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你有来无回。”
“你若恼我当年伤你,你也打断我的腿,我皱一下眉跟你姓。说什么‘你我之间,没有两清’?我绝不会和你……”
“只要皱一下眉,就跟我姓?”
坐在山石上数着手指头算账的少女跳起,痛骂:“那是重点吗?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想与你……”
“你不想与我有丝毫瓜葛,我也求之不得。”张文澜淡声。
姚宝樱怔住。
张文澜垂下眼:“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国色,我对你念念不忘?我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不愿我未来的妻子受委屈,牵扯入你我之间的糊涂账。你以为,我这次主动追捕你,还能有什么缘故?”
他面容微绷:“当年是你恩断义绝,伤我至深。你也说我睚眦必报,你我确实要了断……但只能由我来了断。”
所有的怒意化作一团云,砸中姚宝樱的瞬间,她心里一空,又寻不到缘故。
姚宝樱吼道:“那你的侍卫他们怎么说呢?他们为何不见,只留下三人应对刺杀?我当时不救你,你也必然有别的法子脱困。你就是在戏耍我!”
“我没有戏耍你,”他站起来,声音不像她那么高,始终平静,“如果你不救我,那我就会死在刺杀中。”
姚宝樱:“谁信啊!”
张文澜怒声:“长青!”
姚宝樱一惊,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在二人吵架中,长青竟然已经无声无息追了过来。长青头皮发麻,刚战斗过的他浑身浴血,精疲力竭。他压根不想站到两人中间,但姚宝樱和张文澜都冷冷看着他。
长青:“二郎没骗姚女侠,二郎把侍卫们支走,是有别的安排。当时姚女侠若不救二郎,我们三人分/身乏术,救不了二郎。”
长青头皮发麻,想到二郎先前吩咐自己的:“无论何时,不用救我。”
晨光下,青年目光笔直,疯狂执拗如暴风。置身暴风中心的姚宝樱心头一跌,一下子没了主意。
张文澜轻笑:“发现我没骗你,接受不了?”
姚宝樱:“你为何那样做?”
张文澜:“我要证明一件事。”
姚宝樱:“什……”
张文澜:“与你无关。”
一语落地,一瓶药当空掷出。姚宝樱接过药,与他对视一眼,便知道这是他那所谓的“解药”。她握着瓶子,心情起起落落,眼波几转,目光古怪地看他……
张文澜朝后一退,收了方才的笑意,以及与她争执时的怒容。
青年文官衣摆在山风中轻扬,整个人衣着狼藉,人却如玉竹青烟,赫然是姚宝樱在杜员外府上见到的那个张大人。张大人往后一退,站在日光后。洞前疏疏树影笼罩而下,挡住他所有神情:
“你三年前伤我之仇,在今日你救我一命后,便两清了。我不喜爱你,放过你,不愿与你有一丝瓜葛。
“从此以后,你我恩怨义绝,两不相欠。若再让我抓到你违法乱纪,决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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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姚宝樱转身离去时,张文澜也与自己的侍卫转身离去。其实他们都要去汴京,却故意要走不同的道路。
长青不敢置喙,只走出山道弯,看到自家郎君趔趄一下,手撑住山壁,回头眺望身后云海,以及寻不到的芳踪。
张文澜当然不会说。
危如累卵,生死之难中,他将侍卫们推开,将自己置身险象中,既是为了抓捕那些杀手,揪出背后政敌;也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她还愿意救他,搭理他。
第12章 腰间仗剑斩愚夫1
深夜时分,回到汴京张宅的张文澜,清理伤口并洗漱后,他守着一盏灯,独自待在书房中。
文房四宝皆齐整地置在案头,张文澜散着发,披着松垮道袍,歪斜在书桌后,盯着书桌上的十来封书信出神。
张二郎在外形象,通常一丝不苟清正端然。无论汴京官场如何评价他,他们也要承认张二郎的端正巍峨、如竹如松。
只是私下里,张文澜似乎与世人见到的模样不太一样。
例如此时,刚吃了药的张文澜两手支颌,垂着一双微狭的眼眸,将那十来封书信盯得快要破洞后,他终于懒洋洋伸手,提起一信封,打开灯罩,将纸张递到了烛火前。
跳跃火星快要烧到张文澜的手指,吞没信封上的收信人——
“樱桃”。
樱桃花开,时间已
过去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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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待的时光总是化作周遭的浮云光影,扰人心神。烟云是她,草木是她。
便是抬头看到远方汴京城楼在夜火下朦胧的剪影,张文澜都会时不时想到当年,少男少女相携入汴京,如土包子进城,打量着这座曾被战火所毁、在新朝建立后重新修的雄伟城池。
关系最好的时候,他曾许诺她,待他一朝青云直上,便携她去金明池赏花,去艮岳喂鱼。
汴京的繁华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而这理应不难。他虽年少稚嫩初入官场,但只要大兄回来、只要他与大兄重逢……
金明池的花,到底没有看到。二人便决裂了。
三年前,姚宝樱与他争执之后,一去不回。他欲拦她,被她打断腿。他拖着受伤的腿出城,奔出京城,想寻她片刻踪迹。可是人微力薄,纵他使尽手段,天地间竟好像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姚宝樱”的女侠。
张文澜隐约记得她提过她的师门。他既然见不到她,便尝试着与她的师门写信。甚至怕她读不懂,他撑着张家对自己的惩罚,坚持写白话——
“我错了,先前争执是我不对。你想救的那几个人,我已经给他们钱财、安置好他们了。”
“我腿疼,还发了烧。你力气还是那么大,不知道收力一点。”
“你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到最后,得不到回复的信件内容越来越短,只剩下冷硬单薄的字力透纸背——
“你还回不回来?”
愤恨的冷漠的质问,依然无人答复。
张二郎再未提笔写过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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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火舌即将舔上张文澜的手指时,他吃了痛,才收手,往后歪靠回太师椅上。
火舌吞没了“樱桃”二字。
张文澜俯着眼低笑出声——
三年前,“你还回不回来?”
三年后,“这不是,回来了吗?”
细数往事不过是担雪填井,不知餍足。不如毁去。
既已回来,便应被诱着,一点点入樊笼,食欲果,偿我意,再无逃脱的可能。
烛火擦在窗纸上,张文澜倏而起身。发丝落在颊上,再与宽松的道袍一道被烛火拖曳着,在书桌前投出葳蕤流动的影子。青年眸心若冰火交融,他铺开宣纸,狼毫蘸足浓墨,在雪白长宣上一挥而就——
“二八佳人体似酥,
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
暗里教人骨髓枯。”
最后一笔“骨髓枯”墨汁过浓,在纸上化出长痕,一径朝纸外蔓延而生。
然后笔朝外一丢,“咔擦”一声脆响,狼毫丢在了刚进门的长青面前。
长青吃惊看着地上的狼毫,出色的目力让他一眼看到了宣纸上那龙飞凤舞、张扬肆意的字迹。那样笔墨深重的字迹,墨汁郁郁,可见写字人的爱恨深沉。
长青抬眸,看到张二郎一手支颌,淡着一张脸。青年面白眸黑,清幽幽,目光却不聚,漫无目的地看着被烧毁的信纸灰烬。
这真像一个欲妄缠身、情绪失控的怨鬼。
长青不敢多看,低头:“城外追杀郎君的那些刺客,已经被悉数抓捕。属下审问出来,刺客出自高家——那个下月初、便要与郎君结姻的高家。”
两家彩礼已纳、良辰已定,只待新嫁娘入府,却生了这种事。
再加上突然出现的姚宝樱姚女侠……
长青抬眸,偷窥郎君,看郎君是否有悔婚之意。
张文澜没有。
张文澜目光依然漫无目的,像是和空气说话:“高善声带着妹妹来汴京挣功名,文人风雅傲骨铮铮,原来也会私下做这种事。既然有这么一桩事,那便不会只有一桩事……再审。在婚宴前,我必须知道高家在和什么人做些勾当。”
长青“嗯”一声,一板一眼:“还有,大郎依然不赞同二郎下个月的亲事。”
张文澜淡着脸:“谁管他。”
长青:“我们查姚女侠身边那个少年,他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没有过去没有身份。”
张文澜一顿。他眉目下压,戾气一浮而过,他很快敛容:“那就继续跟踪,继续查。”
长青应了后,接着汇报:“还有,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五更天,郎君要去上朝了。郎君连日奔波操劳,伤重累累,此时应当休憩。”
张文澜面无表情。
他花十两月俸聘用的这个侍卫,向来冷心冷肺,不关心自己这个主人的私事。不消说,眼下这些关怀的话,只可能出自他大兄。
张文澜含笑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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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姚宝樱和赵舜坐在御街北段的樊楼屋檐上,眺望这满城灯火。
樊楼五层,飞桥栏槛,月色花光,锦绣交辉。
后半夜,御街州桥往来没有几道人影,黑魆魆夜中偶尔亮起的灯火,也彰显出这座北周中心城池的巍峨。
赵舜刚从钱庄中取了高达五百五十两的白银银票,但他宝樱姐舍不得花钱。二人便不进这座“天下第一楼”玩耍,只是凭着姚宝樱的武功,赵舜摇摇晃晃地被姚宝樱拽上樊楼屋檐,俯看皇城宫禁。
天亮前,微风洌冽,衣裙轻扬。
赵舜小心翼翼扶着瓦片坐下,既担心二人行踪被楼下樊楼中往来的人流发现,又有些羡慕地眺望着抱臂而立、站得挺拔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