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直觉。
裴迹之在床上翻来覆去,柔顺的黑发反复摩擦着被子发出沙沙声。
每隔一刻钟,都会唤一声“沈亦谣”。
始终没有等到回应。
他坚持不懈,终于熬到沈亦谣忍无可忍,从灯堂一路快鬼加鞭赶回到禅院。
仰躺在床上嘴里还在碎碎念“沈亦谣沈亦谣”的裴迹之,眼前终于幽幽飘下一张纸条,“去死”。
捧着纸条,嘿嘿一笑,“谁让你跟我装死。”
“我本来就是死的。”
“哦对。”裴迹之从床上坐起,头抵着床头,目光所及不过是空空房梁,眸光闪烁,嘴边噙着一抹奸计得逞的笑。
沈亦谣见裴迹之视线朝自己直直望来,眼睛湿漉漉的,有几分心虚。
她本来是想从此以后装聋作哑,假装自己消失了的。谁知道裴迹之出人意料地坚持。
借此也发现了原来裴迹之叫她的名字是可以传音的。
沈亦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可不能让裴迹之知道了,这以后还不得烦死我。
裴迹之目光灼灼,沈亦谣有些不自在,即使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将头转向一边。
桌案上多了一个木匣子。
沈亦谣没有多问,直接飘下去,将那盒子打开。
“吱呀”一声,是一个金丝檀木珠佛手串。
“你别碰它。”裴迹之循着声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观澜大师给我的法器,说我同这个手串有机缘,兴许能助你解开心结,帮你转世。”
裴迹之垂下眼睑,视线有些飘忽不定。
他真的,很认真地在帮自己找离开的办法。
沈亦谣心头涌出一丝难言的苦涩,或许自己确实是个麻烦。
索性拿起那手串径直就往手腕上套。
“沈亦谣!”
什么也没发生。
沈亦谣抬手看着自己腕上的手串,皱了皱眉,颇有些失望,“这算什么大师,骗子吧。”
一抬眼,就看见裴迹之怔怔愣愣的表情,鼻尖发红,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氤氲。
“不准哭!”沈亦谣厉声喝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裴迹之猛地一惊,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难止的酸涩。
“你,能看见我了?”沈亦谣蹙眉,也有几分难以置信。
这算是什么助她转世?
她明明是想走的。
裴迹之摇了摇头,“能听到。”纤长浓密的睫羽一下、一下,慢慢压下心头哀思。
裴迹之神思恍惚。
三年,足够忘记一个人的身形、样貌、声音。
多陌生,原本她说话是这样的嗓音。
多侥幸,让他听出一丝熟悉,从遥远记忆里勾出一条长线。原来他没完全忘记。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走吗?”他用冰冷、生硬的声音问道。
沈亦谣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尴尬,从空荡的桌案边传过来,“试试嘛,又不亏。”
夜已深了,窗外一片死黑,花灯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熄。
裴迹之睡不着,一点一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指尖。
去檀州接沈亦谣回棺那天,也是个微雨天。
直到下葬,他都没有勇气开棺看看他年轻的妻。
沈亦谣很漂亮,圆润娇俏、肤若凝雪。在他们成婚的第一年,他总是喜欢在沈亦谣身上摸一把、捏一把,为什么会有女子生得这么柔软,肌肤这么滑嫩。
沈亦谣也很要强,即便伤心低落,也总是要把自己藏起来。她大概不愿意自己见到她狼狈的样子,他想。
她甚至可能不想见到他。
沈亦谣死的那一年,已经不大同他说话。她住的熙春阁,对裴迹之来说是禁地。
但凡自己踏入,就是冷脸以对。裴迹之总是坐不了一会儿,就被挤兑得落荒而逃。
她大概是很讨厌自己的。沈亦谣骨子里其实瞧不上自己,哪怕自己是公府世子、金尊玉贵。她活着的时候总是骂他蠢材。
即便如此,不还得我来给她守灵吗?裴迹之在灵堂枯坐了七天,每当想到此,就会敲敲身旁的棺木。
你看,以后你的墓碑上还得写裴迹之亡妻沈氏。
要是我再坏一点,百年以后,我也与你同穴。即便是死,也要与你作对。
一连七天,京城都在下雨,直到沈亦谣下葬,都是绵绵细雨。
但自那以后,裴迹之就有些厌烦细雨天。总让他想起那天泥土翻起的土腥气,空中久久不散的纸钱味。
有了沈亦谣匆忙下葬来不及准备上等棺木的前车之鉴,裴迹之早做筹谋,第二年就在东市棺材铺提前定了一批金丝楠木木料棺材板。毕竟从东海运过来,动辄就要等好几年。木料紧俏,供不应求。
裴迹之的指摩挲得愈发痒,眉锁得越来越深。
“你在烦什么?”冷不丁地从床头传来沈亦谣的声音。
裴迹之翻了个身,对着声音所在的方向,扬起头。沈亦谣应该就在那里吧。
“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裴迹之其实正对着沈亦谣的脸。
沈亦谣蹲在床边脚榻上,裴迹之的呼吸缠绵悱恻,搓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像从前被她训话时的样子。
“行吧。”沈亦谣艰难地起头,“你要不要见见?”
“见什么?”
“赵家小姐。”
第8章“当真挂念亡妻吗?”“装的。
裴迹之心一下子坠入了虚空。
沈亦谣还是没变,说话一样的难听。
全身上下,除了心什么都是软的。
沈亦谣眨了眨眼,特意凑近到裴迹之耳边,“赵携家的女儿,名门世家,父亲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祖上有从龙之功。愿意嫁你这个声名狼藉的鳏夫,不比当年找的那个山阳李氏的人家好多了?”
裴迹之一个从床上翻起来,沉着脸,冲着身边的空气,“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句戳人心肺的狠话。
沈亦谣伸手去捏裴迹之散落在肩边的发丝,她没有触觉,但应当是柔软的。
“我是认真想过的。”沈亦谣一边搓着他的发尾,一边说,“有一句话你娘亲说的对,你装模作样毁的是身边人的余生。”
服丧三年是有情有义,再装下去,就是孽根祸胎了。
趁着现在还有贤名,赶紧把自己下半辈子安排了。再拖下去,不知要把自己和身边人拖累成什么样子。
裴迹之心里头像有一块苦姜片,顺着心头慢慢滑落到胃里,烧得他五脏六腑俱疼。
沈亦谣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他了,他心里一直明白。
“我乐意装。”裴迹之裹紧了被子再往床边挤,“嘶——!”
“你压我头发了!”裴迹之被疼得蹙起了眉,随后一怔,转过脸来呆呆看着沈亦谣,眸光熠熠。
沈亦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攥住的发丝。
她可以碰到裴迹之的头发?
方才她下意识地去摸裴迹之的头发,还没注意到此事。
沈亦谣缓慢地眨了两下眼,颇为有趣,又从他发尾抓了两把。她感受不到发丝的重量,但是确实可以捏在手心。
啧,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唯一的用处是她可以给裴迹之梳头了。
“大概是因为头发长出来以后就会变成死物吧。”沈亦谣坐在床的一侧,从上到下慢慢抚着裴迹之柔软黑亮的发丝,她从前就爱这样玩裴迹之的头发。“这样想来还挺吓人的,每个人都是顶着万千死物在生活。”
怪不得老人总说头发是沟通阴阳的东西,原来是真的。
“等老了头发掉光了就不用考虑这些了。”裴迹之顺嘴接道,望着自己头发飘在空中,有微微起伏,那是沈亦谣在摸他的头发吗?
他终于有了一丝实感,沈亦谣是切切实实在他身旁。
又有了一丝和沈亦谣接触的证据。
“你觉得我变老了吗?”裴迹之忽然出声问道。
他有一些慌张,沈亦谣现在还是从前年轻时的样子吗?
只有沈亦谣能看见他,真的很不公平。
沈亦谣摇了摇头,“你成熟了很多。”
一边说一边试着将裴迹之的头发和自己的编在一起,绞成一根细细的三股辫,竟真的能行。
“你的脸颊肉消了一些,但是很好,衬得你刚毅了很多。有点男子气概的样子了。下颌也消瘦了,你平时一定很少吃肉。眼窝……好像变深了,也很好,显得你眼睛更有神了。”一边漫不经心地编着手中的辫子,一边细细打量裴迹之的样貌。
裴迹之很久没有答话,直到沈亦谣发现,他的眼帘低垂,有萧索的哀思,迟迟望着自己手中的三股辫没有开口。
沈亦谣低头一看,见那互相缠绕的发辫。
恍惚想起,在他们成婚的头一年,她也喜欢这样将他们俩的头发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