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迹之恬不知耻地躺在床上,头倚着床头,手里捧着从襄阳收来的《沈氏进宝集》翻看。
一边闲翻着,一边说,“这王采钧倒是守诺。这就流传到襄阳了。明天我们到汉口去看看,你的诗传过去没。”
沈亦谣从裴迹之手里把诗集劈手夺来,随手扔在桌案上。差点碰倒桌上的油灯。
“看个屁!”
裴迹之鼓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把桌上的诗集捡起,抱在怀里。
“你一点都不心疼我的宝贝。”
说着便用手指去揉封皮上的折痕,那是因方才沈亦谣的暴力不小心折进去的。
裴迹之这三年早就把沈亦谣的诗看过千千万万遍了,王采钧编集的时候其实压根不费任何力。
这本诗集薄得可怜。
即便把沈亦谣这辈子写的所有诗编进去,也凑不满一卷正常诗选的厚度。
裴迹之抱着书在桌边坐下,手撑额别过脸去。
还能指望那个狠心的短命鬼她什么?
她能明白这本薄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沈亦谣看着裴迹之束发去冠、一身素衣的背影,看起来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坏了,又要把人惹哭了。
沈亦谣认错态度很积极。
立马贴过去,从背后环抱住裴迹之,蹭着他的脖子,“我错了。”
用下巴抵着他的锁骨腻腻歪歪,“都依你,行了吧。”
“真的?”裴迹之仰起脸,红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用指扫去眼角没落下的泪。
沈亦谣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的每个动作看起来都有精心设计过。”
“你怎么能这么误会我?”裴迹之捂着胸口,一副委屈欲倾倒的姿态。
沈亦谣懒得理会他的嘴脸,眼神随意一扫。
看着裴迹之手中摊开的诗集,眉头一皱。
裴迹之手中的书被沈亦谣猛地抽走,他看见那册书在空中轻颤。
“这不是我的诗。”沈亦谣说,声音发抖。
第61章“是。是他不要我了。”
裴迹之心头随之一颤,便听沈亦谣带着哭腔的声音。
“这是我母亲的诗。”
“不移居士是你母亲的自号?”
“嗯。”沈亦谣手捧着那本书册,难以抑制心头的震惊。
裴迹之知道她说的是哪一首。
他在整理沈亦谣诗稿时也对这首诗存疑,这不像是她的诗风,但落款确实是不移居士。
“重刊的时候再修订吧。”
“不用。”沈亦谣摇摇头,将这首诗贴在胸口,“母亲不会怪我窃她的名的。”
她生前一直很遗憾,母亲的诗从未得世人见过。
自己承了母亲的自号,却闹得声名狼藉。
如今这样,很好。
沈亦谣抱着那本诗集,朝裴迹之一笑,“谢谢你。这下我真的夙愿得偿了。”
“嗯。”裴迹之点点头,笑得却很勉强。
他现在已经听不得夙愿得偿这种话了。
他猜,沈亦谣最后的遗愿应该是去祭拜母亲。
沈亦谣死在了去檀州的船上,他现在陪她走的,是她生前没来得及走完的那段路。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她母亲的坟冢。
沈亦谣过来捡起他的手,把手指嵌入他的指缝中,轻声说,“裴迹之,你知道吗?”
“我母亲的遗愿,是希望我们好好过。”沈亦谣吻着裴迹之的脸颊。
“这也是我现在的心愿,一直到最后,我们都好好过,好吗?”
沈亦谣母亲卢氏死的时候是三月。
那时候沈亦谣刚和裴迹之议着和离,收到母亲病中的报信,收拾行李急匆匆就回了檀州,没和裴迹之说过半个字。
和离的事情暂时被她扔在了脑后。
她终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母亲,强颜欢笑。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直到卢氏支着病体,从床上坐起来,倚着枕头。
脸色虚弱惨白,笑容却还是那么亲切慈爱,“谣娘,你和姑爷发生什么事啦?”
沈亦谣霎时慌手慌脚,不知所措,放下手中握着的药碗。
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她怎么可能瞒得过母亲呢?
卢氏在背后叫她,声音轻柔,“谣娘,跟母亲说说吧。”
沈亦谣转过身去,眼泪“啪嗒”一下从眼底夺眶而出。
连珠串一样往下滚,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按着自己小衫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卢氏冲她招手,“你过来。”
沈亦谣踱步过去,坐在母亲床边。
开不了口,怎么都说不完道不尽心头的委屈。
卢氏把她搂到怀里,摸着她的头,“梁国府为难你了,是吗谣娘?”
“嗯……嗯……”沈亦谣一边哭一边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你们要和离吗?”卢氏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
“嗯。”
沈亦谣说出口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心痛难忍,近乎窒息。
“裴二变心了吗?”
“我……我不知道。”沈亦谣哭得直喘,“母亲……我想。我想回家。”
卢氏歪过头,低下些靠着沈亦谣,“你是想回家,还是想和离呀,谣娘?”
“我,我想回家。”
卢氏轻声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你已经在家里了呀,傻姑娘。有什么委屈,跟母亲讲讲好吗?”
沈亦谣挺起身来,一边抽泣一边说,“是裴迹之要跟我和离的。不是我提的。他们应该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一直没提。我又不能生,我呆在那里干什么呢?母亲,我一直留在檀州照顾你吧。”
卢氏脸上现出担心神色,“那你呢?你想和离吗?”
沈亦谣被逼得哽咽,难以面对自己心中的答案。
“你还喜欢裴二,是吗谣娘?”
沈亦谣再也坐不住,蹲在塌边,把脸伏在母亲的被子,放声大哭,“是。是他不要我了。”
沈亦谣趴在被子上哭到崩溃,她终于意识到,她不想和离,也不能接受和裴迹之无关的余生。
卢氏一直抚着她的头,直到最后终于听沈亦谣讲完这些年受的委屈。
才将她揽在怀里同她温声软语,“你和裴二好好聊聊,再谈和离吧。上次你父亲走的时候,我看着他为你忙前忙后,他心里是有你的。你也把心里的委屈,心里的苦好好告诉他呀。不要什么都自己撑着。母亲不在你身边,照顾不到你。你也要相信自己的枕边人,让他多照顾你一下吧。不然母亲,怎么能放心呢?”
“你之前把你父亲的信都收走了吧。”卢氏拍着沈亦谣的肩,“其实母亲一直都知道。你父亲这个人,是我自己挑的。他一直都是个多情的人,母亲知道他的好,他的坏。”
“他有时候也让我恼,让我生气,但我想了想,这辈子还是想同他一起过。”
“母亲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在沈府受了委屈。你为我鸣不平,你想照顾母亲。但是母亲心里很明白的,这是我自己选的人生,我一点都不苦。”
卢氏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也要自己选,选好了,无论和不和离,母亲都支持你。”
直到母亲去世,沈亦谣才了解到母亲性格中柔中带刚的那一面。
母亲没让旁人评断自己的一生。
她最后意识还清明的时候,躺在床上,一句一句口述自己的墓志铭。
沈亦谣握着笔,听母亲在墓志铭中引庄子的名句,“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母亲信了一辈子的道,她最后给沈亦谣的教诲,是教她不计较生的痛苦,死的恐惧。
当年沈亦谣母亲突发急病,沈亦谣不告而别。
裴迹之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忙于和崔皇后的党争。
听说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忙案头事,闻言低头,苦涩一笑。
去檀州也好,至少性命无虞。
沈亦谣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没寄回半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