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扫了一眼那礼盒,眼神中惊诧一闪而过。
片刻后,叹了一句,“你有心了。”
沈亦谣飘上去一看,那里面是支老旧的毛笔,羊毫开叉,笔柄被磨得光亮圆滑。
“都起来吧。”
公主应声,被几个婢女搀扶着坐下。
“魁首可决出来了?”
义恩公主低头答道,“决出来了,只是仍有异议。”
“有何异议?”
“魁首……是梁国公世子裴迹之的亡妻沈氏。”
皇帝老迈的脸上显出几分怅然之色,半晌后,缓缓道,“既然决出来了,那便赏吧。”
“是。”韩内侍上前一步,朝楼下唱道,“裴世子,上来领赏吧!”
裴迹之每一步都走得颇为稳重,登上塔来,跪着接过韩内侍手中礼盒,“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低声叹了口气,“这支笔,是我幼年在内廷中初学开蒙时所用。你亡妻文采斐然,若在世,在内廷中担女官也未尝不可。你也是有心,一心替亡妻正名。既已亡故,你便替她收好吧。”
裴迹之再跪下谢恩。
“这诗仙如今还在这大雁塔中?”
“禀陛下。诗仙之前就是在那儿同我们决议诗文高低。”圆过方丈往白帷帐内一指,“将诗文递进去,诗仙便会作答。”
沈亦谣忙钻回帘中,惊起一阵帘动。
“看来仍在呢。陛下要召那诗仙应对吗?”
皇帝摆了摆手,“今日既然是谈诗,朕也同诗仙论诗。皇姐,你我二人可比试一番?”
公主浅笑,“陛下幼时便精通此道,可真要让着一番臣女了。”
“嗨,老了老了。”皇帝吩咐韩内侍递进纸笔来,“请诗仙出题可否?”
沈亦谣看着地上的纸笔,脑袋发蒙。
这考的是皇帝和公主吗,考的是我的政治智慧吧?
一抬眼,便见帘外站着的裴迹之,嘴巴嘟起,朝着她一直啵啵啵。
亲……亲?
沈亦谣试探着在纸上题下一个“亲”字。
皇帝接过一看,浅浅一笑,“亲字,好啊。”
又唤来身边穿绿袍的官员,伏在他耳边,皇帝一边说,绿袍官奋笔疾书。
皇帝和公主的诗文递进来,沈亦谣的大脑飞速旋转。
这……他们二人的诗都不合题。
皇帝的诗是一首封禅诗,意在借神仙之力彰显天威。
公主的诗文笔稚嫩,是一首孩童习作的田园诗。
显然是公主想借此机会唤起陛下亲情,自己隐退田园的意思。
按照常理来说,肯定是要选皇帝的。
但这样,够帮公主脱险吗?
裴迹之和公主两个人设这么大局,把自己都算计进来了。
自己干脆送佛送到西。
沈亦谣一把扯下顶上挂的白帷帐!抛在地上!
“这……”
韩内侍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时间顶楼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沈亦谣在地上笔走龙蛇,将两诗誊好后,攥着那帘帐系在栏杆上。手一松。
写满诗文的帘帐从高空纷纷洒洒而下。
楼下诸人见皇帝和公主的诗被神仙彰显于世,忙跪下仰头来看,
沈亦谣飞身而起,一把抓起身旁玉瓶里的莲花,在砚台里一蘸。
楼下众人见此情状,皆张大了嘴巴。
只见皇帝和公主的诗文上,各自被莲花题上“亲亲”、“尊尊”二字。
“诗仙献花,亲亲尊尊,文德天下。《礼记》云,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陛下与公主二人仁义感动神仙,以周礼赞之。天下可大治也。”韩内侍看完题字后,满脸堆笑朝皇帝贺道。
皇帝含着笑,“皇姐还记得当年同我一起开蒙时这首习作,当真是有心了。”
公主垂下眼,“臣女每每忆及当年事,常感往事难追。如今臣女老了,时时忆起当年养在祖母膝下时,我同你一道谈诗论道的总角之情。初心自慷慨,白首还蹉跎。今日沈氏女诗中情谊亦令臣女感怀,女儿诗词藏于闺中不得为人之,臣女自请离京,散去公主府亲兵,遍历河山,搜罗天下女儿古今诗作,集结成册。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与陛下相聚了。”
皇帝脸上表情有片刻恍惚,“也好。你既有此志,那便交由你办成此事。待诗稿收录好,朕命集贤殿修撰与你同修,收入禁中。”
公主俯身跪拜,“谢陛下隆恩。”
又朝身后看了看,“臣女有一人可荐,此人为前朝林相公之孙,林晋安,遍读诗书、学识广博,如今在大理寺任闲职,陛下可与吏部参谋一二。”
皇帝看向一旁的徐然,徐然应答道,“此人乃进宝二年进士,文辞斐然。徐某有印象。”
皇帝点点头,“让吏部去办吧。”
公主与林晋安跪拜谢恩。
圣人吩咐身边人取来檀香,对着帘内的沈亦谣,躬身一拜!
亲手把檀香插在了沈亦谣面前的香炉里。
沈亦谣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九五至尊,给自己躬身行礼!
皇帝一拜,原先被请起的众人,齐刷刷全跪了一片。
沈亦谣睁大眼,怔怔看着眼前的动静。
礼部侍郎徐然一边跪着一边朗声喊道,“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文德天下!”
楼下跪着的众人也识时务,应声和着,“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文德天下!”
沈亦谣呆了半晌,才想明白。
裴迹之那句,“我会让你看见自己名扬天下、万人敬仰”,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早就算到这一步了吗?
第46章“能不能……告个别再走呢?”
众人散了,公主同沈亦谣的帷帐浅浅一笑,转身走了。
林晋安在原地迟疑了一会,看了看裴迹之和沈亦谣的方向,转身追上了公主。
沈亦谣看得有些惆怅。
篇诗释兵权,诗仙佑天下。
他们今天这场闹剧,势必会载在本朝的史书之上。
公主用一个女人政治生涯的落幕,换来世间其他女人笔墨生涯的一丝天光。
在后人的史书上,会留下公主此生所行之事吗?
他们会让女人的诗流传后世,而不是故意隐去她们的姓名,散佚她们的文章,只留下她们的香艳故事吗?
像是察觉到沈亦谣的情绪,身旁裴迹之悄声说,“别担心公主了。她是急流勇退,比我爹不知高明多少去了。”
沈亦谣没忍住狠狠薅了一把裴迹之的头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迹之笑得灿烂,“你没听陛下说,你女官也做得吗?我是信你能做成。”
沈亦谣搅着自己的手指,胸口满溢着一股向上的暖意。
能在这个世上,再凭一己之力做些事,她确实很开心。
“亲亲、尊尊是你真的这么想吗?”裴迹之问得很小声。
“怎么?”
“我怕你……”
“你觉得我是个蔑视礼法的人,所以为了保全公主说了违心的话?”沈亦谣歪着脑袋问。
裴迹之略微点了点头。
“亲亲尊尊那是周礼,跟我有什么关系。礼都是人家皇室一家子用来约束内部的东西,有血脉才用情维系,像我这样的人,早几百年都是人家的奴隶人牲,说坑就坑了,守礼?我配么?”沈亦谣憋不住笑了,“法这条狗链子,才是拴我这种从田间地头站起来的人的。”
“再说了,我敢说,他们敢听,敢信么?场面做漂亮了,大家互相哄着,事儿也就过去了。”
裴迹之伸出袖子来,笑了笑,“你要名留青史了沈亦谣。今天跟在圣人身边那个绿袍官员,你看到了吗?那是圣人的起居郎,我刚瞄了,他记的:进宝十年,七月廿二,祥瑞现世,诗仙献字。诗会魁首——沈氏亦谣。”
沈亦谣牵上袖子,同裴迹之缓步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发紧的喉头,同裴迹之说了声,“谢谢。”
裴迹之凝滞了一瞬,讷讷道,“又说谢谢,都这么熟了。你小时候不是还给我换过尿布吗?”
沈亦谣噙着笑,看外头日光正好的人间。
昨日那场暴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寺中鸟雀缩在树顶上叽叽喳喳。
侍卫手持刀枪护送公主和圣人离开,刀枪对着的沿路人群如浪潮般一路往后退。夹道是拥挤的人墙,寺庙里的青石砖道上,贵人们三三两两走着。
眼一转,就见李邑一手高高举着自己的行卷,被人群挤着往后退。
沈亦谣拽了拽裴迹之的衣袖,“去帮帮他。”
“那你呢?”裴迹之有一丝惊惶。
“我在这里等你。”沈亦谣勉强笑了笑,“还没走成,我不会凭空消失的。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