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迹之没有说话,沈亦谣能听到他震如擂鼓的心跳,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你……怎么知道,我在你旁边?”
“感觉。”
“好吧。”沈亦谣揉了揉自己鼻子,有点心虚。
自己怎么做了鬼也无处遁形。
“你什么时候有感觉的?”
“记不清了。”
“裴迹之。”沈亦谣忽地出声唤他。
黑暗中裴迹之睁开眼,闪电劈开天地,将整个屋子照得雪亮。
“你最近怎么不做手工活了?”
“我……有点累。”裴迹之揉了揉鼻子。
“你那个时候,就有感觉了吧?”沈亦谣眯起眼,凑到他耳边威吓他。
裴迹之把被子掖上肩膀,“睡觉了。困了。”
这小子,有点奇怪吧。
沈亦谣望着梁顶,慢慢推敲着那天的事,忽地皱起了眉,凑到裴迹之耳边,悄声问道,“蜡油,烫不烫?”
黑暗中裴迹之的耳根烫得发红,“睡了!”
因为有义恩公主到场,这次诗会的排场远超沈亦谣想象。
她和裴迹之带着诗稿到时,大雁塔内外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公主府女婢和侍卫一路从寺外大门口夹道欢迎引路。
大雁塔下排了一列空木牌,上面皆覆着白纸。
沈亦谣蹭着裴迹之耳朵,“这是干嘛的?”
裴迹之一笑,“公主要帮你的忙呢,佳作一出,立即昭告天下。”
他指了指塔下执纸笔而立的青衣门客,“那儿,等着跑马传诗的。”
沈亦谣拉了拉裴迹之的衣袖,“我有点……”
“紧张?”裴迹之扬眉,“我不会让你输的。”
话是这么说,沈亦谣这辈子昔日同公主与门客宴会时,都是和乐融融的场景。这番与人一争高下,倒还是头一次。
沈亦谣重返人间还是第一次有了近似尿急般的紧促感。
沈亦谣抠抠脑袋,随着裴迹之一道破开人群,进入塔内。
塔内第一层已排开数排桌案,有来的早的文人墨客已入席列坐。
见着裴迹之来,起身躬身行礼,“裴郎中。”
裴迹之伸手一拍,“坐,坐。我今日是代妻来与会,借了夫人的光,诸位休得理会我。”
李氏站在王采钧身旁,正为其研墨,见着裴迹之来,没个好脸色,出声呛道,“也不知道裴郎中这夫人这光够不够照七尺男儿这小白脸。”
裴迹之没忍住扑哧一笑,“能有夫人为裴某添光,是裴某之幸。咱们文章底下见真章便是。”
“正是。”一声凤仪万千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文章之道,岂在男女之间。”
公主身穿着道袍,头戴香兰冠,手抱拂尘,礼部侍郎徐然和圆过方丈跟在身后左右。
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手捧着礼盒的女婢走近前来。
林晋安走在人群之中,见着裴迹之,眼神微微往身旁一侧,似在找沈亦谣。
沈亦谣攥着裴迹之的袖子,拉着裴迹之的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裴迹之唇角顿时垮下来,冷着一张脸,倒没有收回手,默默在空中把手指收起来,攥了个拳。
“今日盛会,有幸邀诸位前来,特备下嘉礼,凡摘得各题榜首者,皆有赐礼。”
塔下众人见公主来,连忙要跪,公主掌向前一推,“不必行礼,今日吾以义恩法师的身份前来。”
又朝身旁圆过方丈略略低头,二人互相见礼,转头朝众人道,“今日诗会,无男女之别,无佛道之隔,无士庶之分,众生皆乐。”
圆过法师引着公主和徐然登上塔顶去入座。
沈亦谣伏上裴迹之的耳边,“我去咯。”
裴迹之低眉浅笑,“嗯。”
沈亦谣飘上二楼,一阵风窜入白帷帐,徐然和公主侧目过来,正见帘角飘摇,无风而动。
徐然捋着自己下巴上的青须,“前两日便听说大雁塔中有诗仙现世,传闻可为真?”
圆过方丈一笑,说了句颇为玄奥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手持铜钵,在那铜钵上一敲,朝楼下朗声道,“今日所有诗作,皆糊名与试。诸位著完诗作之后,投于本僧弟子手中金筒中,由义恩法师和徐侍郎各择一优胜者。若二者所选不一,则请诗仙示下。若有幸,诸位今日可观祥瑞奇迹。”
闻言,楼下众人皆议论纷纷。
“当真有诗仙现世这种事?”
“不知道啊。若是真有此事,那当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会是这和尚在搞什么鬼吧?”
王采钧眉头紧蹙,转过脸来看裴迹之,顿时面如菜色。
裴迹之肩一耸,手一摊,一脸无赖。
这傻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绑上贼船,无法脱身了。
楼上公主闻言掩面低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徐侍郎既早听说诗仙一事,今日竟真来与会?”
徐然叉手朝天一拜,“圣人治下,太平盛世,有祥瑞现世,此乃吉兆。某为何不来?”
又略略低下头来,低声道:“殿下又为何来?”
第43章“真是斯文扫地。”
公主敛了唇角,正色时便自带了万分威严庄重,“早说了今日我是义恩法师,徐侍郎再称殿下,不妥。”
钵声敲响,先由公主出题。
公主所出题目,限题不限韵,做乐府诗题“从军行”。
沈亦谣一愣,这题她倒是做过。公主往日也曾见过这首诗。
只是公主今日出此题,隐隐觉得有杀气,想起自己当时所作的诗作,以木兰从军为角色诗,只怕要起纷争。
公主,她有反意么?
裴迹之他从提议要办诗会开始就想到此处了?他要站队公主?
沈亦谣越过栏杆往下一望,裴迹之果真从她那堆诗稿中很快找到了她那首旧诗,现下其他人有的正提笔现作,他卷起那张泛黄的旧笺,仔细卷好,就欲投入筒中。
“这怕是不公平吧?裴郎中所用纸张一眼就可识得。”那日同裴迹之争论的李率从旁转过头来。
“行。”裴迹之重新低下头,将她那首诗重新誊抄了一遍。
沈亦谣心中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很快,众人皆将诗作呈上来。
徐然在翻看诗作的时候,对着沈亦谣的诗细看了很久,终究还是搁在了一边。
两人意见果然不相同。
沈亦谣对着圆过方丈递过来的两首诗,一时有些两难。公主选了她的诗。
另一首用了律诗的体裁,虽然公主规定了不限韵,但对仗依旧工整漂亮、词采斐然。
心下一纠结,还是递了自己的诗出去。
圆过方丈接过诗朗声唱诵:“此题榜首——沈亦谣!”
“拔剑出门金鼓鸣,
红妆卸罢赴山河。
意气沙烟俱尘扬,
功名马背正悠歌。
长戈拨指路边骨,
雪和风霜面如割,
东风识取旧衣裳。
此地疑他故人乡?”
听圆过念出自己的名字,沈亦谣也随之心动神摇。女儿闺名向来不可为外人所知,但裴迹之署上了她的名,不是沈氏,不是沈夫人,也不是不移居士。
她的名字可以正大光明得见天日。
公主转过头来,朝着徐然道,“徐侍郎对诗仙选的诗,可有异议?”
徐然脸拉下,不动声色,“既是诗仙所选,自然是佳作。只是既然替父从军,马背上搏功名。却对故人枯骨心有凄凄,未免太过畏缩踟蹰,放不开手脚。限于妇人之见。”
公主冷声道,“是么?可我觉得此诗悯恤民生疾苦,既合乐府题,又合乐府情。新乐府诗以来侧重讽谏,边事辛苦,徐侍郎久坐高堂,竟不识得众生凄苦情了?民生多艰啊,徐侍郎也应多些体察才是。”
徐然低头,“道长教训得是。”
沈亦谣在一旁听得后背发凉,今日这两人是来斗法的。又想起裴迹之所说的,圣人定会来搅乱诗会,心下更是捉摸不透。
既然今日请了公主来,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帮着公主。
接着徐然出题,是往年的科场诗题,“《春风扇微和》,任用题字为韵。”
意思是可以用诗题中任何一个字的韵部为韵,且诗中所咏的内容必须合题。
沈亦谣一乐,这题她还真写过,当年她和裴迹之一起在书房里研究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