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蕤扯了扯柳襄头上的官帽幞头,“圣人祭祀天地,我朝这么多先帝英灵,轮得到这小鬼来此地装神弄鬼?小心你的帽子。”
“走吧。去回圣人的话。”崔蕤背手离去,用一瘸一拐的背影同柳襄说话。
大雁塔被寺庙的院墙围着,沈亦谣逃出来后,就蹲在大雄宝殿檐上。
脚下的木鱼“笃笃”声不歇,沈亦谣捧着脸,大脑放空。
圆过方丈老迈雄浑的声音穿破屋顶,“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像是对她的一声警告。
她待在人间越久,越被人间的忧惧绊住手脚,真的不能一甩手就走吗?
什么都不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第34章“错了,世子先夫人危。”
午间的日光洒落,将满地石砖烤得火热。
裴迹之站在人群中。四周人的脚步声、说话声,让他心烦意乱。
拔剑四顾心茫然,要怎么去找一个在世间没有位置的人?
有巨大的黑影在脑中萦绕,他隐隐感觉,这就是他和沈亦谣之间的鸿沟,是他那些年错过的时间。
他抚上眉头,掩住眼前的日光,黑暗让他更熟悉更舒适。
他要怎么再去接受一场不告而别?
挡着眼的手袖边忽然轻微一动。
裴迹之怔怔放下手,直到再次确认袖子被人牵住。
心中那口大石终于落地。
沈亦谣这次没走。
“眼睛又红了,鼻涕虫。”沈亦谣伏在裴迹之耳边悄声说。
“……我能到哪儿去啊?”沈亦谣揉着鼻子,一步步跟在裴迹之的身后,她话说得很小声,却刚好入耳。“你不是知道吗,我不能离你太远。”
将近正午,树影下裴迹之的人影不长,刚好拖在脚底。沈亦谣踩着他的影子,尾随得很紧。现在她连影子都没有。
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不属于人间。
裴迹之攀上驴车边缘,回头时眼中仍残留着方才的茫然,“也是。”
但沈亦谣太擅长逃跑了,从头到尾,他都抓不到她。
车厢里两人相顾无言,沈亦谣胸口堵闷,手指攀紧车窗,她看到自己的指节捏得泛白,越发透明。
“沈亦谣。”裴迹之出声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沈亦谣将头探出窗外,风将她鬓边发丝吹起,“有。”
“想说吗?”
“想。”沈亦谣把头搁在窗沿边,“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她连想起来都觉得五脏六腑被水淹没,几近窒息。
昔日的骄傲与耻辱,在过去那些时日里将她撕裂成两半,若不是旧事重提,她竟真的以为自己能够看淡。
裴迹之用力搓着手心指纹,“你相信我吗?”
沈亦谣拧起眉头,良久,才开口,“想。”
不是相信,而是想相信。
裴迹之低下头,刚好看见锦袍上的云纹,“好,那我等你。”
沈亦谣转过头去,刚好看见裴迹之姣好的脸颊曲线,低垂的眼帘,“你在难过吗?”
“有一点。”
“因为我不相信你?”
裴迹之闭着眼,理清心头繁杂的思绪。
那是种万蚁噬心的痒,这三年来无数次的向天祈求,有朝一日竟真的叫沈亦谣回到他身边。
现在他们同坐在一起,却仍如隔天堑。沈亦谣同他隔着生死,隔着过去,隔着两条心。
沈亦谣回来人间,却仍不敢全身心托付,她仍是他心上的客人。
他以为自己做了足够多的功课,却仍是不了解她,不懂她。
裴迹之摇摇头,苦涩一笑,“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吧?”
难道鬼魂重回人间这种怪事,只是为了证明他的爱是假非真?
沈亦谣咽了咽唾沫,试着张口,“我想说的。我想相信。”
手下红裙被攥紧,“我只是。还有些没想明白。”
裴迹之蹲下身来,用乞求的眼神仰头看着她,“多相信我一点可以吗?”
沈亦谣瞧着眼前人泛红的眼眶,湿漉漉的眼神,心中一软,幽幽叹了声,“哎……”
你这么耍赖,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你老跟我说对不起,我也不明白你究竟在对不起我哪一点。”
“哪个当年?”
沈亦谣搓着手心的衣服,那看来就是不知道了,还能有哪个当年。自是小产那年。
心一横,“这事说出来难免闹得你们家人仰马翻。早过去了。都带到地底下的话,说出来不过是伤人又伤己……”
“母亲欺负你了?”
沈亦谣挠挠下巴,“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老……”
“世子爷,国公爷让你去澄心院一趟。”马车停了,梁国府早等候在前的小厮立即迎上来,对着厢内说话,打断了沈亦谣的话。
老东西三个字烂在了肚子里。
“等等。”裴迹之朝外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朝着沈亦谣,“你先说完。”
“国公爷不大好了,世子先去瞧瞧吧。”那小厮接着说道。
沈亦谣抠着脑袋,得,现在也不用说了。
见裴迹之蹙眉,左右为难,释怀一笑,伸手在他头上发髻一拍,“行,你先过去吧。什么时候说都来得及。”
裴迹之下了车,沈亦谣跟着一道从车上飘下来。
一下车,才发现国公夫人的丫鬟喜鸳也在。
喜鸳朝二人的方向略一躬身,“老夫人也请世子夫人过去明理堂一趟。”
沈亦谣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哦?”
即便有心理准备,喜鸳肩膀仍抖了一跳,稳了稳神,“世子夫人安。”
这场景有些可笑,沈亦谣故意从喜鸳身边走过,刮起喜鸳的袖子,“错了,世子先夫人危。”
裴迹之横过眼来,“别胡说。你在书房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沈亦谣亲热地挽起喜鸳的手,一股凉风喷在喜鸳耳边,鬼气森森,“喜鸳姑娘,猜猜我在哪儿呢?”
喜鸳耳朵被吓得一激灵,侧过头去,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
“不了。我自己去会会她。”沈亦谣贴着喜鸳惨白的小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说是吧?喜鸳姑娘?”
裴迹之一进澄心院便觉得气氛不对,往来的丫鬟小厮各个脸色沉重,不敢与他视线相对。
脚下生风,快步迈进了父亲的寝居。
里屋花窗紧闭,一抹天光透过花窗照进正对的梨花木床,父亲盖着衾被,脸色青灰。
昨日那新罗婢正在一旁端茶倒水,见裴迹之进来了,低头做了个礼。
“父亲……你……糊涂啊。”裴迹之皱着眉走到父亲身边。
梁国公陡然睁开眼,气喘吁吁,唇上白胡子抖索,随手在床头案上一拂,油灯“啪”地被打翻在地。
“你个孽障!”
“开个玩笑嘛父亲。”裴迹之坐在床边,替父亲掖好被子,“别动怒了。怎么了这是?”
“你有脸问我?”梁国公气得想从床上撑起来,“你在大雁塔装神弄鬼,想过后果吗?”
第35章“她心气太高,迟早会害了你。”
裴迹之扶着父亲的后背,另一手去捡来床上的软枕,垫在父亲身下,“儿子想过了。这不大大的好事吗?你瞧,满城人都知道天子脚下出了个诗仙,神仙在世,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英才皆听天子号令。鸿胪寺、钦天监可有得忙了,奏报祥瑞的奏章都递不过来了吧?”
“你也知道是神非鬼!沈氏身份要是暴露,你愚弄天子,你是要我们满府人给那沈氏陪葬!”
“谁敢查,谁敢奏?”裴迹之按下梁国公竖起的手指,替他放到被子里盖好,“就算是鬼,这丧事也非得喜办了不可。”
新罗婢端来药碗,裴迹之顺手接过,“来父亲,喝药。何必为此事烦忧,交给儿子去办就行了。”
梁国公随手一拂,裴迹之手中药碗被打翻,白瓷迸裂,药汤滚了一地。
“她是个女鬼!你和公主参与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祥瑞庇佑的到底是谁!”
新罗婢闻声上前来,蹲在脚边收拾瓷碗碎渣。
“出去。”头顶裴迹之低声喝道。
新罗婢后脊背一抖,这声音不怒自威,与昨日吊儿郎当的口吻大不相同。
手下差点被瓷片划破,站起身连忙快步走了出去,顺手拉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