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谣仰躺在空中,翘起二郎腿,听这李氏要如何编排自己。
“我和夫人们来此登楼赏玩,巧遇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李氏拧着眉小声同王采钧回了话,又扶着幂篱转向二楼,面纱之下,樱唇若隐若现,“尊夫人当年的名声,男人们不知道,我们女人可口耳相传呢。”
“听说当年那沈氏专横,不修女德,与裴郎中夫妻失和。闹得梁国府鸡犬不宁。”李氏温声细语,慢刀子割人,“裴郎中要和离,夫人死了倒是伉俪情深上了。听说裴郎中为了亡妻辞官脑筋不太正常了,今日一见,那流言听来倒有几分道理。”
裴迹之听她果然提起当年的事情,脸色一沉,心中烦闷得紧,偷偷往旁边瞄了一眼,“我不同你说话,我同你夫君说。”
李氏伶牙俐齿,快嘴道,“怎么了?尊夫人是女中豪杰,堪写诗与太师比肩。我就是无知妇人,不配同你裴郎中理论?”
旁边几个妇人也附和道,“就是。当年那沈氏不孝不敬的事,京中女眷众人皆知。若你那亡妻沈氏是什么才女,怎么会闹到休妻的地步。”
第16章裴迹之玩这么大?
几个男人听说裴迹之的家事,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国公世子家长里短出了门,闹得人尽皆知,脸面尽失。
不由得挺起了脊梁,觉得自己胜了裴迹之几分。
裴迹之冷哼一声,也不管男女老少,通通骂一遍,“我夫人德才兼备,倒有一群长舌妇,在这里嚼舌根。”
李氏和妇人们听此一言,纷纷掉了脸,“裴郎中那夫人当年恶名满京,又不是我们传的。不知修得是什么德什么才,修出这样一个女子来。”
王采钧面色不善,挥了挥袍,“好了,今日之事。终归是因王某而起,各位远道来相送王某,无端引起口舌之争。王某先跟诸位赔个不是。就到此为止吧,别再为难裴郎中了。”
沈亦谣朝着那工秀丽狠狠龇了个牙,真能装的。
好重的茶味。
“慢着。”裴迹之沉着脸,负手高声喝道,“今日我们论的是这诗究竟是不是王校书所作,王校书跑了这可怎么论?”
王采钧衣袖一甩,竟负气一般背着手就要往外走,“既然裴郎中说此诗是尊夫人所作,那就让与尊夫人吧!”
真真不要脸!
沈亦谣龇牙咧嘴地就要冲出去,想着狠狠打那王采钧一砖头,却被红绳绊住了手。
李率也站出来,脸上有几分得意,“王校书不计较,我倒要替他分说一二了。此乃中榜题名的才子宝地,若一个无德女子的诗都可立在这供人瞻仰,岂不是真叫天下读书人颜面扫地了?”
言下之意,竟是说这诗若真是沈亦谣所作,这诗文就不配立于此处,要将这碑扫地出门了。
沈亦谣顿觉耳边吵吵嚷嚷,当年受人非议的烦躁感又拥堵上了心头。
女子诗作向来鲜少流传出闺阁,史书中曾记一位卢氏女曾在驿馆中题壁,还自题序告罪,让后人览之者,毋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题序告罪的文字被后人摘录,诗词却散佚了。
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曾记过一则士族女被逼嫁鹿姓仆从的故事,女子在生下孩子后第三天便被丈夫逼着走上行路,士族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题诗自述其苦。即便沈括留下了这则女子沉痛的故事,仍然没有记载女子留下的诗词。
女子存在过的痕迹,被后人悉数抹杀,他们要她的贞烈、要她的美谈,却不要她们最真实的情感笔墨。
当年若不是沈亦谣在这题壁中没有留下姓名,也许压根不会被选入碑刻之中。
裴迹之忽地收紧手中红绳,将沈亦谣猛地拽到他身边,朝着楼下横眉冷对,“我夫人德行贵重得很,不劳你们忧心。总之是有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不如一女子妙手偶得信笔一挥。今日有人冒名顶替,你们的颜面是该扫地,一则技不如人,二则厚颜无耻。这么厚的脸皮,定能将这七层宝塔扫得干干净净。”
李率气得胡子发抖,“你既然非说这诗是你夫人所作,那你便拿出证据来!”
裴迹之轻轻敲着栏杆,“这诗中首联,‘萧骚落帽风’,作何解啊王校书?”
王采钧冷哼一声,“此典取自《晋书孟嘉传》,抒登高时节愁饮怀古之意。如何?满意了吗裴郎中?”
“呵。”裴迹之扬起下巴,“那这下联,'隐隐远山皱”,怎么解呢?”
“此处反用‘远山无皱’的典故,抒伤怀之意。”
裴迹之努了努嘴,噗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王采钧反倒因这声笑恼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穿凿附会。”裴迹之双臂压在栏杆上,懒懒散散地说,“萧骚落帽风,是因为我夫人当时登高时带着幂篱。大风吹落了她的帽子。不知王校书的幞头如何被大风吹落啊?隐隐远山皱,是因为她隔着纱罗,皱起了眉毛。”
说着低头碎碎念了一句,“啧,真可爱。”又翻着白眼,勾着唇朝王采钧蔑笑,“难不成王校书也修了个远山眉不成?”
沈亦谣因裴迹之此言心动神摇,五内俱颤,脑袋一阵阵发蒙,愣在原地。
他仅凭这两句诗就猜到了她当时情境?
还是他看到了?
王采钧脸色乍红乍绿,甚是好看,“口说无凭,焉知你不是在穿凿附会!将此事安插在你夫人身上。”
裴迹之见王采钧仍不服气,冷哼一声,“那这颔联中的‘长笑破楚愁’,难不成也是王校书亲历?这楚愁是因我夫人从楚地远嫁而来,重阳登高思念父母所感。王校书沥阳人士,哪儿来的楚愁啊?”
王采钧一时语塞,众人见情形不对,面面相觑,各自交换了颜色,又看这两人谁也惹不起,鸦雀无声。
一人面色和善,瞧见此事闹得不好看,出来说和道,“此诗属引经据典,又因时制宜,无论是何人所做,都甚妙啊。”
李率却铁青着脸,“那若依你此言,这颈联中的‘醉卧碧沟头’,也是你夫人亲历了?若真是这样,我看那不修女德的传言倒有几分真切了!”
裴迹之拍栏杆而起,“我夫人不过说些大话给自己壮壮豪气罢了,何况她爱卧哪儿卧哪儿!许男儿写诗醉卧花间、醉卧美人膝,不许女儿在自家小河边倚河小憩?”冷哼一声,“诸位无才庸碌便罢了,才不能及便开始污人清誉,真是读得一手好圣贤书,修得一手好女德啊。”
李氏斜斜看着自己夫君,不可置信地瞪起了眼,见王采钧有露怯之意,也明白了此诗非他所出。正了正色,朝裴迹之道,“既如此,也只能证明此诗乃女人所作,你用什么证明是那沈氏所作?”
她原想着沈氏已亡,裴迹之今日又在此地同众人斗嘴,想必此诗应该没有手稿。若有手稿,早就拿出来了。
怎么也要为王采钧扳回一城。
谁知裴迹之眸光一闪,合掌笑道,“我夫人的字迹,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李氏冷笑一声,果如她所料,此诗没有手稿,“字迹何等容易模仿,且天下习颜体之人何其多。只是字迹相似,如何能称此诗是你夫人所作?”
见裴迹之半天不说话,便以为此局稳了,便和众人笑道,“总之是看那沈氏已死,往自己身上贴金罢了。我们散了吧。”
谁知后面传来幽幽一声唤,“慢着。既然你们不服气,不如三日之后,于此地举行诗会如何?我将夫人遗作带予诸人共评,看我夫人究竟是如何德才兼备,诸位也可将历来诗作带来,若是有人自视才比我夫人的,也可一同比试。”
闻言,沈亦谣不禁一滞。
不是吧,裴迹之玩这么大?
第17章他到底要干嘛!
沈亦谣仰起头来看他。
裴迹之现在的下颌线异常锋利。唇边一抹轻蔑又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果真相信自己能胜过在座所有人?
沈亦谣自己心里都有点打鼓。
倒不是她对自己做的诗作没信心,只是自古以来便有文人相轻的传统,诗文品评这种事也是各花入各眼。
他哪来的勇气?
似是察觉到沈亦谣的迟疑,裴迹之浅浅拉了拉腕上红绳,转过头来朝她扬了扬眉毛,眼中闪烁着轻狂恣意的光。快速眨了两下眼。
似是在说,“相信我。”
沈亦谣用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脸,明明没有五感,却还是觉得面上有些发烫。
裴迹之,现在看起来还挺靠谱的。
王采钧身后的李率等人听裴迹之大放厥词,均愣了一下,各自交换了眼色。
即便不是没有比试的名头,梁国公世子办的诗会,也极有利于他们打响自己的名头。何况沈亦谣不过是一个早亡的内宅妇人,即便大雁塔中诗文是她所作,也有可能只是偶然得之,论起平日治学勤勉,自然还是他们更胜一筹。
王采钧似乎也想到了此端,做作地叹了口气,端了个谦逊的态度,“既是裴郎中所求,那便如裴郎中所愿吧。”
又负手而立在大厅里迈了两步,忽地转过头来朝裴迹之发难,“既是要诗会作比,那如何才算公平?总不能裴郎中自说自话,你说谁优谁便更优吧。”
裴迹之似是早就想到王采钧会有此反应,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既然我要为夫人正名,当然要公正。”朝楼下淡淡扫了一眼,“不知请义恩公主来做评审,是否够公平?”
话音一落,楼下诸士子文人纷纷快速交换了眼神,议论纷纷。
义恩公主以喜好诗文文章著称,不少赶考的举人入京第一件事便是以自己的诗文去拜谒义恩公主。大景朝科考不糊名,入京后要先以文章干谒达官贵人,若入了贵人青眼,考试便稳了七八成。而义恩公主更是这达官贵人中最为公正的一条门路,她不看出身,只看才情。不少寒门出身的士子都是从义恩公主的门下脱颖而出,且入朝之后有义恩公主的名义为自己铺路,在朝中行走也轻松得多。
想到此,众人内心越想越欣喜,频频点头。若能借此机会,得了义恩公主的青眼,他们这些多年未得升迁的小官也可在官场上再进一步。
沈亦谣听到义恩公主的名字,心中一颤,欣喜似乎也从不再跳动的心脏一点点撞出来。
原来裴迹之打得是这个算盘。
义恩公主……同她有几分交情。
不由得笑了一声,歪起了嘴。弯起手肘轻轻击了一下裴迹之侧腰。
惯会偷奸耍滑的。他要搞黑幕!
王采钧锁着眉,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朝裴迹之点头道,“能有义恩公主评审,自然是极好的。”
“那便行了,诸位三日之后务必来此地临席。”说着带着沈亦谣欲往楼上去。
“等等。”后头突然传来王采钧的声音,“义恩公主到底是女子,于诗文一道虽有钻研。但诗文品味上女人与男人终究有别,女子尚缱绻,男子重风骨。诗文中吞吐气象万千,仅有义恩公主一人为评审,只怕不太公平。”
沈亦谣飘在空中,冷着脸看楼下。
那群文人士子们似乎也觉得王采钧所言中肯,各自点头。
“此言在理。”
“到底女子和男子天生有别,诗文之道辽阔精深,确非一个女子一言可评定的。”
王采钧那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神色,还是那副端方有礼的做派,却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
他将话说得很漂亮,不至于落人口实,开罪任何一方。却隐隐将义恩公主划作不懂文人风骨的一脉。
诗文一道,有人重文辞修饰,有人重意象风骨,有人重声律对仗。而在诸法之上,大道至简,一脉相通。
即便义恩公主权势通天,扶了那么多人上青云,却仍有人觉得她见识限于女儿之身。
沈亦谣从鼻间喷出一声嗤笑,此声很小,却仍落入了裴迹之的耳朵。
裴迹之侧脸过来,垂眼看着她,神色难辨。
“在下有一建议,不知裴郎中意下如何?”王采钧挺了挺脊梁,即便身在低位丝毫不觉自己落了下风,扬起下巴自有一股高傲之气,“礼部侍郎徐然历来主持科举,由他来品评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裴迹之漆黑如墨画的眼睛在众人身上逡巡,半天没有说话,楼下诸人心里都有些狐疑。
想必是他怕了?
王采钧似是颇有把握,“若是裴郎中同徐侍郎说不上话,可由在下出面,延请徐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