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若真觉得西洋的东西好,他们又何必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苏州府呢?
谢敬元自小对舶来物充满了好奇,或许西洋真有比他们厉害的东西,但织染这行当,绝非他们能媲美的。
可他……
谢敬元沉默一瞬,突然笑了。
他本就出身织染世家,怎么会不知什么是好东西呢?不过是他在那头待得太久,太痛苦。
起先他生出的心思,不也是想回来吗?
可去时容易,回来却万般艰难。
所以他无法,他想尽了办法。他不停游说霍夫曼,甚至将自己都游说的相信了那些鬼话……
谢敬元看着场上众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大哥口中不伦不类的衣裳,笑了出来。
沈沅珠看了两眼场上,缓缓摇头。
不多会儿,她竟是转头离去。
霍夫曼道:“沈会长,您这是何意?”
沈沅珠道:“您觉得这两者之间,真有比的必要?”
未见到西洋绣布时,她还心中忐忑,且在见到霍夫曼和马丁来势汹汹的模样,她还当他们如何厉害。
结果……就这东西?
“我回了,商会和铺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让商会其他人在此坐镇。”
说完,沈沅珠转身就走。
她一离开,马丁和霍夫曼都气白了脸。
这实在是……太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了。
沈沅珠离开,谢歧也跟着走了,谢敬元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苏州府这头的花楼机未停,而霍夫曼带来的匠人早已停工。他们织出了一块具有浮雕感的十字纹图案。
织染商会的评审围着一圈细细观摩,但……看了两眼便起身离开。
马丁见状冷着脸道:“你们笨拙的花楼机连边角都不曾织出来,竟还敢摆出这种姿态。”
谢敬元道:“我们的花楼机,里面每一根线都蕴藏数辈匠人的心血和经验,它能织出山水、花鸟的神韵,能织出鱼虫的灵动,这是西洋织机永远也做不到的。
“西洋织机织出的东西,不过是快速但死板,只有丝线堆砌而成的料子罢了。”
谢敬元的目光带着些温柔,看着场上他见过无数遍的花楼机。
马丁道:“你们东方人,总喜欢玄之又玄的东西。什么神韵灵动,我只知实用和效率。
“我们的效率是你们的无数倍,而你们的什么神、什么灵,不过是累赘罢了。”
谢敬元闻言,笑着摇头:“无知蛮夷,与你说不清。”
“你……”
马丁在苏州府待了一段时日,自然知道这并非好话。
且他嚣张惯了,如何能容忍一个低贱的杂工对他侮辱?
他抬起拳头就想动手,却被谢敬元反手握住。
马丁未想过他敢反抗,惊讶间,被谢敬元一拳砸在脸上。
场内出现变故,众人都围了上来,谢敬元却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
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楚,他曾被马丁一皮靴踹得吐血三日,但那时他人在异国他乡无法反抗,只能隐忍……
而今,回到家中,他还能让一个番邦鬼欺负了去?
如此想着,谢敬元又是两拳砸在马丁脸上,“你们那破铜烂铁,织得快又如何?织出的东西硬如铁皮,色艳刺目,无美感、无灵魂,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传世之作。
“打着学艺之名行偷师之事,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无耻嘴脸,谁……”
谢敬元抬起手,又是一拳,“谁给你们的脸!”
谢敬元和马丁扭打在一起,但片刻就被霍夫曼等人拉开。
马丁还要继续,去被拦下。
谢敬元打完,奔着谢家所在的位置而去。
而站在谢家最前头的,就是姜早。
姜早见了他,淡淡一笑。
第294章
看见姜早,谢敬元突然觉得方才的举动很不妥。
他理了理身上衣物,朝姜早道:“你今日……没在学堂教学?”
姜早一愣,未想谢敬元还知道她在谢家学堂。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气。谢泊玉虽然对谢敬元与西洋人为伍的行径很不满,但他到底还是谢家人。
姜早道:“学堂里大多都是织染园匠人们的孩子,所以今儿干脆休沐,就都出来瞧热闹了。”
“原是这样。”
不知为何,在姜早面前谢敬元总有些不自在。
或许是那几年中,他曾经无数次感念于初到异国,姜早在他衣衫内缝里藏下的那些金银。
谢敬元有些烦躁,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身上,却在看见姜早一脸恬淡时,又放下了手。
“你这几年……变了许多。”
姜早怔愣,转头看向他。
若说外貌,其实谢敬元变得更多,她甚至都无法将眼前人,跟八年前与自己拜堂的谢敬元联系到一起。
但姜早却说:“你倒是没怎么变。”
“嗯?”
谢敬元有些许怔愣:“你这说辞倒是新奇,毕竟我回来后,许多人都说我变了。”
姜早静静摇头:“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你勾结了西洋人,做了西洋人的走狗。
“可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也不会做那种事。”
谢敬元手上一僵,将手背过去轻轻蹭了蹭后腰。
莫名的,他掌心有些发痒。
“你……”
姜早面上神色淡淡,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和沉静。她就站在原地,却莫名让谢敬元心头的烦躁消减了几分。
“当年你离开时,不仅给我留下了庄、铺,还有银子。
“其实你将银钱带走傍身,可以让你在异国他乡过得更舒坦些,但是你没有。”
姜早道:“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道声谢,但未想到直至今日才有机会。”
她落落大方,提起二人从前也丝毫不扭捏避讳,就那般坦然接受,坦然感谢。
这态度,让谢敬元有些高看的同时,又莫名不自在。
就好像她根本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过去,还有关系……
这个想法一出,突然让谢敬元有些惊讶。
他二人,虽拜过天地,可若说夫妻也实在说不上。毕竟二人相处时间不久,甚至都不曾说上几句话。
唯有拜堂和他离开那日,他们才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他又怎么会介意姜早在不在意他们的过去?
谢敬元垂眸,微微抿唇。
“敬元。”
二人交谈间,谢泊玉带着苏州府商会的人走了过来。
这几日他跟花南枝在家闭门不出,都是因为谢家出了个“西洋走狗”。惹得谢泊玉无颜见人不说,更是日日在祖宗灵位前忏悔。
今日会来,本是打算再劝劝谢敬元,未想这会儿刚开场,谢敬元就将那个马什么的番邦鬼子给打了。
谢泊玉弯下好几个月的腰,这一瞬间突然就挺直了。
他看着谢敬元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当街打人,敬元,咱们谢家就是这样教你的?”
见他们有正事要谈,姜早朝谢敬元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谢敬元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微动。好一会儿他才道:“兄长教训的是。”
谢泊玉道:“刚才你二人冲突,是因何而起啊?”
谢敬元闻言,垂眸道:“我邀请西洋人来苏州府,本意是见他们的织机技术有可借鉴之处。
“我想着让苏州府同业学习一番,如此也能增进我们的产量。
“但未想他们态度倨傲,时常出言不逊。先前我想着他们自远方而来,我等应尽地主之谊,但如今……
“他们不配。”
“好,好一句他们不配。”
谢泊玉大赞一声,看着谢敬元的眼神尽是骄傲。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他就知道谢敬元不会做有辱祖宗颜面的事。
苏州府商会的人闻言,也都一一赞叹,更有先前咒骂过他的,当场愧疚致歉。
马丁被打后,很快被霍夫曼寻人带走。
但是双方的比试却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