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纨素有孕不过两月有余,是男是女尚且不知,若是女儿,你所担心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沈沅珠一言不发,谢序川却不敢停口。
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无开口的勇气。
“就算此子为男,你也放心,我不会让他占沈家半分便宜,你母亲为你留下的嫁妆以及《沈家染谱》,都不必交予他手中。
“另外,我也会为我们的孩儿,挣出其他产业。”
“什么产业?”
沈沅珠道:“谢家除女子嫁妆外,所有子孙均无私产。
“谢氏儿郎,哪怕在外赚一枚铜子,都要归于公中,你作为长房嫡孙,又从哪里来的其他产业?”
不知是不是这些年乖顺太久,让谢序川忘了她娘亲,是如何在她牙牙学语时,便一点点教她行商计算之能的。
“我……”
谢序川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沅珠与往日如此不同。
他从没见过沈沅珠,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印象中,他的沅珠向来温婉和煦,见了他也只是甜甜笑着,又因年纪尚小之故,她面上常带着少女羞赧,与懵懂情愫。
想到此,谢序川双眼一红:“沅珠,你信我,你知道我有能力给你和我们的孩子,安富尊荣的生活。”
谢家人都生得不错,谢序川也不例外。
他英眸明亮,眉如墨画,一颦一笑间,尽显鲜活少年的风发意气。
她看过谢序川许多模样,唯独没见过他这样卑微,哀哀祈求他人的狼狈。
沈沅珠别开眼,视线扫过长亭中放着的红木箱,心里绞疼得厉害。
那是这段时间他去徽州,自己为他缝制的衣衫绣帕,如今看着,竟莫名有些腻味。
头一次,沈沅珠没了与他交谈的耐性。
“江纨素有孕的事,谢伯母可知道?”
谢序川支吾:“我进城便来了沈家,还没跟母亲说。”
“谢伯母不知……”
一股失望染上心头。
谢家没人知道江纨素有孕的事,也不会同意他出的这馊主意。
所以谢序川来找自己,说什么补偿之言,只是想哄她出头。
让她劝说沈家,为江纨素腹中的孽子出头,逼谢家妥协。
这算盘打得,也不知是过蠢还是过于精明了。
压下眼中酸涩,沈沅珠道:“如果我坚决不同意将这个孩子收做嫡子,你会为江纨素做到什么程度?”
第3章
“沅珠。”
谢序川眼尾透红,哽咽了许久没有开口。
他没说一句话,眉眼中却满是受到逼迫的哀伤和委屈。
眼中明晃晃的“不要为难我”让沈沅珠知道了他的态度。
一声轻叹,沈沅珠指着长亭内的石桌道:“你一路奔波,先吃些东西。”
谢序川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心底愈发忐忑起来。
可他知道沅珠心软,二人情谊也深厚,这些年沈沅珠从没拒绝过他任何要求,踌躇片刻红着眼点点头。
看着还温热的食盒,酸涩涌上舌尖。
事情出的太突然,他这几日都混混沌沌的,如今见了沅珠,那一股戾气才好似被抹平,宁静许多。
谢序川拈了一块茶糕,塞进口中。
视线掠过地上放着的红木箱,他指尖一抖:“沅珠,那箱子……”
每次他外出收料,沅珠都会为他绣些小东西,虽没有言明,但谢序川知道那是隐于羞涩之下想念,是少女说不出口的情思。
沈沅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重要的东西,一会我让苓儿处理。”
谢序川心口一痛,还想说些什么,就听沈沅珠又开口:“徽州今年的茜草什么价格?”
本还想说说关于江纨素的事,见沈沅珠这样问,谢序川便知她不想听,只好将心中焦急压下。
“同去年价差不多。”
茜草有凉血祛瘀的功效,对跌打损伤、崩漏下血都有奇效。而对他们织染商户来说,茜草也同样是重要染料,无论大红、莲红还是银红水红,都离不开茜草。
且正色需九浸九晒,因此茜草每年都要消耗不少。
今岁价格不变,她铺头里有些布价,便可照比去年同定。
沈沅珠强迫自己只想些生意经,并不知谢序川心中的念头早已百转千回。
“徽州路远,垫了肚子你便回吧。”
“沅珠。”
这是沈沅珠第一次对他下逐客令,莫名让谢序川有些慌张。
可话在舌尖百转千回,也只落下一句:“那纨素的事……”
沈沅珠看他一眼:“你此次去徽州,是不是与江纨素同行。”
谢序川犹豫一瞬:“并非只有我二人,是江家……”
“我知道了,你回吧。”
江纨素的父亲是提督织造太监江侑的亲侄,虽无正经官位,但手中权利不小,即便是谢沈两家见了他,面上也多有恭敬。
也正因如此,沈沅珠一直知道江家很想与谢家联姻。
只不过江家默认的联姻人选不是江纨素,而是她的嫡姐江乃祯。
看好的人也并非谢序川,而是谢序川的三叔谢敬元。
若江纨素的事传到江家坏了这桩婚事,江父什么态度不好说,但江乃祯定不会轻易饶了江纨素便是。
一桩桩一件件,也不怪谢序川如此焦头烂额。
只可惜他打错了主意。
他跟江纨素闯下的烂摊子,想让她和沈家出面解决,未免天真。
见谢序川磨磨蹭蹭不想离开,沈沅珠道:“走吧,江姑娘有孕在身又有家不能归,你也需要时间安顿。”
“我……”
谢序川有一瞬犹豫,可思索片刻还是不放心,几经挣扎之下点点头。
“我……我先去安顿纨素,明日再来找你。”
第4章
江纨素如今正在城郊的谢家别院养胎,谢序川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内堂出神。
“小姐,谢少爷来了。”
江纨素转过头,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落泪。
半月未见,江纨素瘦了许多,身上的素白棉裙空荡荡挂在身上,只单单起身一个动作,便让她眼前一黑,阵阵生晕。
看着她头上别着的纯白纸花,谢序川哑着声道:“这几日身体如何?”
“还不错。”
她伸手摸向小腹,眼眶又是一红。
二人相顾无言,许久后,江纨素伸手指了身旁的椅子:“今日回来的?”
谢序川嗯一声,端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上。
别院里虽然无人,但内堂四门大开,似是两人在避嫌。
江纨素生得清丽雅致,但最近寝食难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憔悴病容。
为谢序川斟茶时,她的手抖得厉害,竟是提不起一盏茶壶。
“我来吧。”
接过茶壶,谢序川为自己斟满:“你有身孕,别喝茶水了。”
江纨素点点头,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谢序川看得心痛,转过头强忍泪水。
良久,他道:“我刚从沈家回来。”
江纨素唔一声:“沈沅珠可同意了?”
见谢序川摇头,她红着眼:“罢了吧,是我与郁林命道不好。”
提起崔郁林,江纨素无声落泪,谢序川却是心头一紧。
崔父是谢家织机房的管事,他与崔郁林自小一起长大,二人之间,比他那性情孤僻乖戾的孪生兄弟都更为亲近。
无论谢序川走到哪里,身旁必有崔郁林的身影。
谢、江两家走得近,一来二去的,也不知何时江纨素与崔郁林暗中生了情意。
但哪怕江纨素只是江家庶女,也不可能下嫁给半个谢家家仆的崔郁林。
少年情挚,越是前路无望,越是爱得恣意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