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潭听到她亲口说出的真心话,不禁嘶声道:“你在乎的是我的安危吗?不是。你在乎的分明是你自己的荣华富贵,是你爱慕虚荣,毁了我的婚事!”
太妃从前在先帝后宫受过无数委屈,也没少被人嘲讽爱慕虚荣,因此即便如今成了太妃也最讨厌听到这四个字,今日听到自己儿子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悲愤交加。
热泪夺眶而出,她想历数抚养萧潭长大这些年的操劳,可是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萧潭眼神里桀骜的戾色,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先帝。
萧潭怒目而视,太妃忽然间气息止住,张口不能言语,想伸手拉一拉萧潭的衣角向他道歉,萧潭却冷着脸侧过身去,太妃抓了个空,随即不慎扑倒在地……
***
凌之嫣和爹娘乘马车出发前往海疆,家里所有仆人都领了银两被遣散了,临别时,竹影红着眼眶让凌之嫣保重。
赶路快两日了,凌之嫣断断续续心口疼,从一开始的剧痛到之后随着呼吸而间歇的阵痛,即便靠在凌夫人怀里也不见好转。
凌夫人一路用掌心为她轻抚着疼处,见她沉默不语、面色苍白,不禁哀思道:自己多年来供奉给感华寺的香火一分不少,为何一家人沦落到这般田地?
邵谦派了官兵护送,出城后经过第一个驿馆,一行人停下暂歇。
领队的校尉对凌微澜客气道:“大人是去海疆赴任,不是被流放的犯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
凌之嫣躺在驿馆里,由大夫诊治。她恍惚无力,窥见床幔是白色的,蓦然开始胡思乱想,自己难道要命丧于此?
大夫在一旁叹道:“这位姑娘体虚气短,不宜舟车劳顿。”
凌微澜谢过大夫,默思自己一生兢兢业业,对得起天地良心,为何临到晚年还要遭此一劫?此去海疆,怕是要客死异乡。
唯一的安慰是远在京城的儿子凌之贤没有被牵连,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一家人在驿馆休养,准备等凌之嫣病情好转再接着赶路。
司空珉安排的人手正好有一队跟到了这儿,见凌家人在驿馆留宿,又有郡府官兵守着,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派人回去通风报信。
太妃在王府病倒,四肢僵住又不能说话,姜大夫赶来诊治,竟是中风。萧潭陪了整个下半日,在姜大夫面前不发一言。
姜大夫察觉到气氛怪异,留下药方后又叮嘱伺候太妃的婆子要常将太妃扶起来捶背,不久便离开了王府,不曾过问任何闲事。
萧潭黯然守在太妃床前,对太妃中风一事很自责,但又不甘道:“母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什么事都听你的,如果凌之嫣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太妃追悔莫及,缓缓闭上了眼。
入夜后,太妃服药睡下,萧潭一声不吭离开王府,又来到司空珉府上无望地等待。
司空珉眼下还未接到手下人的消息,正独自夜观天象。他已经打听清楚凌家人为何仓促之间被迁往海疆,心内不由得嗤笑,平日里只知享乐的太妃居然也能对太守大人发号施令,难怪百姓对这等王公贵族多有怨言。
萧潭再次赶来,没有对司空珉提太妃病倒一事,只是无奈感慨道:“我向来无忧无虑,没经过什么大事,到了紧急关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真的不如你。”
司空珉则安慰:“殿下太过自谦了,有道是关心则乱,殿下太记挂凌姑娘,行事反倒不能像平日里那样冷静。”
两人相对站了好长一会儿,临近深夜时突然有人回来禀报,凌家人此刻正在城外驿馆。
萧潭大喜过望。
司空珉连连道:“太好了。”又问萧潭,“殿下要不要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再去驿馆?”
萧潭等不了明日一早,当即牵马准备前往驿馆,司空珉只好随行。
临走前,司空珉忙又返回书房,取出一封信带在身上。他这趟去京城,刚巧遇到凌之贤,还受凌之贤所托带回一封家书。想跟凌微澜说上话,这封信是关键。
皓月当空,二人策马奔行,到达驿馆已过子时。萧潭打量着驿馆的上下两层,各处黑灯瞎火,便在驿馆外的亭子里默默等候了一夜。
凌之嫣在二楼临道的屋子歇息,劳累加上染病,一夜无梦。
晨光熹微时,外面忽然下起雨来,雨滴顺着瓦檐潺潺流淌,凌之嫣很快被吵醒了。
睁眼看到陌生的卧房,凌之嫣心生些许惆怅,马上就要离开潇湘城的地界了,自有无限留恋。
心口已经没那么疼了,但还是闷闷的。她下床推开窗,想再看一眼潇湘城的晨景,远处的山上雨色和雾色相连,像是袅袅仙境。
隔着雨幕,又看到不远处的小亭子下有两个人在躲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柱子上还拴着两匹马,人和马都没精打采的,像是已经在亭子里逗留多时。
凌之嫣觉得奇怪,什么人这么早就出现在此?正遐想着,站着的那个人轻微动了动,凌之嫣定睛一瞧,倏尔愣住。
第20章 骨肉分离 司空珉的家?
认出那是萧潭后,凌之嫣呆楞着望了一阵,移开眼后又注意到旁边坐着的正是司空珉。她不懂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凌之嫣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思索太久,既然她和萧潭的婚事已经取消,那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即便他是来同她道别的,她也不想见他。
她情愿从未认识过他。
潇湘城的晨景已经看过了,凌之嫣悄悄抬手关上了窗,知道自己什么都带不走。而她走后,这里没有几个人会记得她。
萧潭盯着驿馆瞧了大半夜,刚刚想打个盹儿便听到萧萧雨声,萧潭忙打起精神,此时天也快亮了,他起身望雨思忖着,见到凌之嫣如何说服她留下来。
凌微澜不大可能会答应,萧潭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不被凌家拒绝的理由。
身旁的司空珉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萧潭无意间回望驿馆的方向,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是她。
在她关上窗的瞬间,他认出了她的鬓影,眼眶酸疼得几乎要喜极而泣。
凌之嫣背对着窗,在心里同这儿的所有人和事道别,想到和萧潭上次在船上相会,潸然落泪。
她离开凌家之前,把他送给她的珠钗埋进了墙角的泥土里。相识的时间明明也不长,准备忘掉他的时候,心却像被割下一片肉那样疼。
凌之嫣收拾好行囊准备早膳后离开驿馆。然而没过多久,驿馆大门便被人敲响。
凌之嫣心里一动,没有开窗去瞧萧潭是否还在方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接下来的事态如何,只是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驿馆的杂役去开门,伴随吱呀声响,杂役开口第一句话便道:“詹阳王殿下?”
凌之嫣听得真切,情急之下忙去隔壁的屋子敲爹娘的房门。
凌夫人两眼惺忪地来开门,问道:“嫣儿,又不舒服了是吗?”
凌之嫣摇头进了屋,在爹娘面前没敢提萧潭追来的事,含糊道:“底下有人来了。”
凌微澜披上外衫,奇道:“什么人?”
凌之嫣闭口不言。就在这时,萧潭已经由杂役带领来到凌之嫣的房门前,见门虚掩着,他小心翼翼推开一角,屋子里空无一人。
萧潭变了脸色,忙回头问驿馆杂役:“她人呢?”
凌之嫣躲在爹娘屋子里不出声,凌微澜和夫人相视一眼,没料到萧潭会追过来,也知道他既然来了,便不是好打发的。
这间屋子的房门忽而也被敲响,一家人顿时警惕起来。
门外有个温润含蓄的声音道:“在下司空珉,有要事求见凌大人。”
凌微澜知道司空珉是谁,应声前去开门。
一家人未来得及梳洗,凌之嫣和母亲在桌前起身,向司空珉点头示意。凌之嫣举目望向司空珉的身后,确定萧潭会随时出现在她面前。
司空珉回礼后,又向凌微澜恭敬道:“凌大人,晚辈前阵子回京城给义夫庆寿,刚巧碰见了凌公子,他托晚辈带回一封家书,说要交给凌大人和夫人,晚辈刚回潇湘城便听闻凌大人要远赴海疆,所以这才贸然追来,想及时将这封家书交给凌大人,晚辈实在冒昧,还望凌大人包涵。”
说着从袖中取出凌之贤的家书交给凌微澜。
凌微澜展信来瞧,凌夫人和凌之嫣也凑在左右,见到凌之贤在信中的一字一句,只觉亲人就在眼前。
凌微澜看罢信后,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封家书于我而言是莫大的安慰,真是有劳司空参尉了,可惜眼下我身处驿馆,不能好生招待,参尉的恩情,我们一家都会谨记在心。”
凌之嫣暗忖,原来司空珉去了京城,先前萧潭托他转交的发簪他没有送到,应是这个缘故吧。
司空珉先前说想结识她哥哥,去了京城竟然真和她哥哥碰面了,实在是巧。
司空珉诚惶诚恐道:“凌大人千万不要客气,能为凌大人效劳,是晚辈的荣幸。”
正说着话,萧潭捏准时机忽然出现,开口讪讪道:“凌大人,好久不见了。”
凌之嫣在屋里忙别过脸,她还是猜不透萧潭跑这一趟的用意是什么。
“殿下也是来送我的吗?”凌微澜的语气不复方才客气。
萧潭瞥见了凌之嫣的冷淡,答话时面带惭色:“近来的事全是误会,我从来没想过取消婚事,还请凌大人听我把话说完。”
他没急着把真相说出来,以免凌之嫣误会他敢做不敢当,只会将责任推到太妃身上。况且,他还有自己的算盘。
萧潭顺势进屋说道:“凌大人先前得罪了不少人,我是担心你们三个人在一处,恐怕会有人动了歹念。”
凌微澜瞪大双眼,他在出发时就有所疑虑,一家人都去了海疆,会不会有什么圈套?听萧潭一番话,茅塞顿开。
扳倒秦繁一事,他确实得罪了不少人。若真的有人蓄意报复,一家三口在海疆恐怕会被赶尽杀绝。
萧潭见他听进去了,接着又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想着,若是让凌姑娘留在潇湘城,你们二老去海疆,那些人兴许还会忌惮一些。”
凌之嫣握紧手心,抬眸轻觑萧潭,想问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凌夫人立刻起身,严正拒绝:“我不答应,我不会让我女儿独自留在潇湘城,我们一家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凌之嫣听到母亲这话,顿时满眼心酸,觉得这话不妥,泣声道:“娘……哥哥怎么办?”
死在一起固然能图个团圆,可是那样的话,哥哥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远在京城的儿子还不知道家中变故,凌夫人不由得掩面呼气,怔怔地垂泪。
凌微澜默思良久,随后仰面叹息,向妻女肃声道:“殿下说得有道理,若是一家三口都死在海疆,连一个喊冤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分别两地,那些人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计划,反而不会轻举妄动。”
凌之嫣合眸忍泪,知道萧潭的目的达到了。
再睁开眼时,她噙泪笑道:“我就不跟爹娘去海疆了,爹娘不用担心我,我可以偷偷回家住,还能帮你们看家呢,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然后等哥哥回来。”
临别之际,哭声不吉,凌夫人红着眼眶一再叮嘱:“我留了好些首饰在房里,你若是缺钱用,就拿去当了,江伯母是个好人,要是遇到什么事,你就去找她。”
凌之嫣一一答应。优柔寡断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彼此分开才能好好活着,那么暂时分开也未尝不可。
一家人已下定决心,萧潭愧疚不安,躬身向凌微澜和凌夫人行礼道:“让你们遭此磨难,我也难辞其咎,请二位放心,我以性命起誓,凌姑娘留在潇湘城不会有任何差错。”
一家人用过早膳后,萧潭同负责护送的校尉打点一番,校尉答应保守秘密,不将此事透露给太守邵谦,于是离开驿馆继续赶路的只有凌微澜和夫人。
目送他们离开后,司空珉识趣地留在驿馆楼下,萧潭则跟着凌之嫣来到楼上。他跟在她的身后默默无言,知道自己不会失去她了,这样的路,他还想再走长远些。
凌之嫣目光空洞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回想着不久前一家人还在大宅子里其乐融融,怎么转眼间就会变成这样?
遇到萧潭,仿佛是她的劫难。
萧潭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觉得她好像一片云,轻飘飘的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不由分说地上前拥住她,贴在她耳边呢喃:“都是我不好。”
凌之嫣眼神木然,唇边牵起一分冷笑:“这就是殿下今日的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