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保没救机会,人就半身不遂了。李老大夫在心里嘀咕。
明明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病症,却出现在面前这个俊美男子的身上。李老大夫又唏嘘,又感叹。
裴彧闭着眼睛,听了李老军医的话,他眉头微动,难得出现了一丝孩子气的哀求:“老大夫,您再唠叨下去,我的头可更痛了。”
李老军医和裴彧差着辈分,全世界,恐怕只有他还敢管一管裴彧。裴彧被约束,倒也不恼,反而挺虚心。若教旁人看到这般景象,恐怕要惊掉大牙。
“罢了,老头子也老了,你如顽石一般,我可搬不动。”李老军医感叹年岁,旋即话锋一转,“你可想过,老夫行将就木之后,可有何人再为你施针?总要自己先保全自己为妙。”
“您是老神仙,不会老的。”裴彧这话,颇透露着几分无赖的气质。
李老军医却认真起来:“说真的,我家里几个不肖子孙,一个都没继承老夫我的技艺。反而是你那皇妃,透露着几分机灵劲,看到老夫家里的藏书,也很向学。若老夫能把针法传给她,倒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李老军医认真地考虑起让许银翘继承衣钵可能性来。
裴彧心中却道,此时许银翘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救他。
此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面对李老军医,还是闭紧了嘴巴。
一个月,裴彧对自己说,不出一个月,许银翘就会消气。届时,若她真愿意学,倒是可以让她与李老军医时时交流,也算是给她无聊的皇妃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裴彧正这么想着,门口却有小厮禀报,道何大小姐求见。
李老军医的眉头蹙起。
他听闻了裴彧为何芳莳做的一切之后,只觉得这位何大小姐是阻挠裴彧治病的大//麻烦。偏偏眼前这位正主不觉得,小厮话音刚落,就让人将何大小姐迎了进来。
何芳莳的步子很急,风风火火一进门,就道:“四哥,不好了,我想到个事儿。”
裴彧的声调很稳定:“什么事,坐下说。”
“四嫂她……”何芳莳吞吞吐吐。
“许银翘怎么了?”
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那日纳雁礼的时候,在你没听到的地方,四嫂问了我,府中的马厩在哪里。”何芳莳道。
“就这件事?”
裴彧的问话,让何芳莳一愣。
“四哥,你不觉得奇怪么,四嫂上次骑马,也没见她多喜欢策马的感觉。她当时问那一句,我总觉得突兀。特别是,在你我礼成的时候……”何芳莳说到这里,脸上带上粉桃般的羞赧。
裴彧正仰面朝天躺着,完全没在意她言语中这份害羞。
“所以你觉得?”他的语调,带着点循循善诱。
“四嫂问这个,难道是想出府?”何芳莳犹疑地推断道。
“府中现在,如铜墙铁壁一般,如何能出去。”裴彧嗤之以鼻,“何芳莳,你有时候,就是思虑过重。”
“思虑过重的明明是你吧!”听到裴彧的批评,何芳莳嗔怪起来,“头上的银针插得和刺猬似的,还有脸面来说我。”
裴彧总觉得,何芳莳这么和他说话,言语间有些怪。但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怪在哪里。裴彧耐心解释道:“她浑身上下,没有身份文书,也没有通关路引。倘若她真的成功出府,不出三里地,就会被抓回来。她很聪明,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何芳莳被裴彧堵了回去,一时语塞。
“所以这就是你不远万里,跑到军营来找我的理由?”裴彧的语气很轻松。
“不是,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何芳莳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带着几分郑重。
“四哥,我想加入西北军。”
*
许银翘从白天等到黑夜。
她小时候听过坐井观天的故事,此时,她就成了故事中的青蛙,视野收窄到一方固定形状的天空。
天边飘过的几朵浮云,掠过的几只大雁,都能瞬时提起她的兴趣。但这兴趣只起来一瞬,就又淡了下去。
无聊,深重的无聊,如同巨浪,吞噬了许银翘。
蚕食着她的精神。
许银翘颓靡地坐在室内。她几乎走遍了内室的每一块砖,直到月上柳梢头,熟黄的圆月沉甸甸的,洒下清辉。
许银翘这才想起,这时候是中秋了。
明明是团圆的日子,她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笼中。
怪孤单的。
忽然,有什么东西击打到窗户上。
许银翘噌地站起来,一瞬间,她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她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往外看。屋外种满了蓊郁的树木,此时在月光之下,每一片树叶泛着银光,剩下的树丛黑黢黢的,好像有无数个影子在里头浮动。
许银翘四下望了一圈,没看见一个人影。她失望地缩回身子,心道,或许是自己太想出去了,以致出现了幻觉。
她一步步退回床边,脚底却硌到了某样东西。
捏起来一看,是个圆滚滚的小石子儿。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室内的东西。
许银翘的心中,一下子升腾起了希望。她再次将身子探出去,这一次,她拼尽全力,几乎半个身子挂在窗外。
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向下一扯,刹那间,天旋地转。
鼻尖传来青草的香气,许银翘睁开紧闭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卧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的眼睛缓慢地眨巴了下,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时许银翘才反应过来,她的脸,几乎贴着这个男人的脸,一个过于亲密的姿势。
男人身着坚硬的铠甲,将许银翘紧紧搂在怀中,似乎是怕她开口,男人举起手,比了个“嘘”的姿势。
许银翘看清了他被月光照亮的半面。
“韩因。”她用口型说道。
“公主。”韩因与她对视一眼,眼神移开,看向外头。
士兵的铁靴,正从他们身边,一步步地移动。是例行巡逻。
许银翘和韩因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直到士兵离开之后,韩因一跃而起,将许银翘扛在肩上,敏捷地翻阅过低矮的围墙。
许银翘第一次被人像货物一样扛着逃亡,她的胃重重硌在凸起的盔甲上,在摇晃中,几乎要把晚饭吐出来。
直到一个夹角僻静处,韩因才把许银翘放了下来。
“公主,事不宜迟,我跟您说……”
韩因话还没说完,许银翘便问道:“来的怎么是你?”
她的求救信,明明是给白芷的,为何直接到了军营中的韩因手上。
“神鸟会将月氏血脉的请求,带给需要的人。”韩因简短解释道,回归正题:“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第二天白天,守卫就会发现,您不在府中。到那个时候,您就逃不出去了。”
“呕。”许银翘干呕了一声,才道:“好。”
“马在哪里?”韩因问道。
许银翘在黑暗中辨认出了方向:“那儿。”
两人来到臭烘烘的马厩,马儿们都在沉睡,韩因就近取下两个缰绳,一匹马给自己,另一匹给许银翘。
许银翘惊喜地发现,自己随手抓到的马,竟然是个熟人。
阿钱睡眼惺忪,看到许银翘,立刻欢快地刨了刨前蹄。
许银翘揉了揉她的脸颊:“好马儿。”
韩因的计划,是将许银翘换装送出城。可是,他是军士,并不知道,平民百姓出城,一应需要通关路引。
看着前面因为忘带路引被拦截的大娘,韩因面带难色。
许银翘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的眼神落到一堆废弃的盔甲上,忽然间亮了起来。
“韩因,若是军士出城,是否就可以逃过盘查?”
*
许银翘穿着盔甲,大步流星地牵着马,从侧门离开。
“军爷好走。”门房还讨好地笑了笑。
韩因在后头几步赶上来:“要不是我有了四殿下亲赐的牌子,恐怕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
“什么牌子?”许银翘皱起眉头。
“喏。”韩因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纯黑的玉牌,上头刻着裴彧的印信,下书编队。
“你这么快,便成了中将?”许银翘好奇道。
韩因沉默了一会,才道:“因为,我接下了敢死队的任务。”
“敢死队?”许银翘猛地转过头。
韩因的脸被初阳一照,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红赧。“我只是想,若是能尽快立功,恐怕……能见到公主的机会会多些。”
许银翘低着头仔细端详起那块铁牌来,口中幽幽冒出一句:“也就是说,西北军中,只认牌子,不认人?”
韩因被许银翘一问,下意识点点头,肯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可算是泄露军机。
不过面前的人是许银翘,没关系。
两人并辔而行,沐浴着阳光,气氛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但许银翘的一句话,却将韩因拖入谷底:“韩因,你若真的当我是公主,那么,你这枚铁牌,我笑纳了。”
*
战场上的形势并不好。
裴彧接到王中将失联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天后。
军帐中所有人的精神都敛聚在裴彧身上。裴彧背着身,心中计算着,那一队柔然士兵的行进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
若是大军此时出发,那么,他们会面的地点……
裴彧的匕首尖指向了被他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