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莳,从知道裴彧与你纳雁礼那一刻,我就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分,值得他为你做这么多。现在,我想清楚了,当年杀何庭元的主谋,不是你,而是裴彧。”
话音刚落,许银翘如愿在何芳莳眼中看到了震悚。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裴彧会将何芳莳的未来放在自己身上。
“当年,你得知父亲即将将你奉送给守城士兵,六神无主地找到裴彧,请求他救你。”
“裴彧一直是一匹孤狼,你知道,他决定下来的事情,一定会去做。你用自己的性命相威胁,请求他一定要保全你自己的生命。”
“不是你的父亲死,便是你死。”
许银翘叙述起她推断的场景,好像她对这件未曾参与的谋杀耳熟能详。
何芳莳的眼前浮现出当日的场景。
许银翘的叙述在耳边响起,就像说书人重现那日一样。
“事到临头,你却反悔了。骨子里的忠孝,让你不敢拨开刺史府的门闩。愤怒的士兵在门外叫嚣,他们说,刺史府一定有城中最后一点粮草,他们请求你开门。”
“在你犹豫的当口,裴彧拉开了门。”
“剩下的事情,不用说,我们都知道。何芳莳,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看出真相的么?”
“为什么?”何芳莳的情感早已麻木。她双目失神地看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甚至是在裴彧面前。”
她猛地转过头来,看向许银翘:“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银翘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因为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强。”
“何芳莳,在我得知你弑父时,我以为你是个刚强的女子。”许银翘道,“但是,我错了。你外表的坚强,但内心脆弱。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几年里,你反复质疑当时的决定。你成了朵菟丝花,需要裴彧的支撑,才能继续在京城立足,在雍州立足。”
说到这里,许银翘叹了口气:“在裴彧帮你打开刺史府的那一刻,你就把自己成长的契机,寄托在裴彧身上。”
“不过你对裴彧来说,终究是最特殊的一个。这一点,没有谁能够比得上。”
许银翘说完这一句话,嘴唇嗫嚅,但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话犹如一柄犀利的纸刀,将何芳莳一层层地剥开,露出少女稚嫩柔弱的内心。
何芳莳怔怔的,眼中晶莹闪烁。
“四嫂,我……”
“你能和裴彧做出这些事情来,我并不意外。”许银翘仿佛洞悉了何芳莳的内心,她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毕竟,你是曾经的刺史长女,也是现在的何大小姐。你不会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人,就算,那人心悦过你。”
何芳莳知道,许银翘指的那个人,是温绪。
她更加惶恐了。
如果说何芳莳是一棵年轻的树,那么许银翘已经摸清了她身上每一处疙瘩,每一缕根系。许银翘的眼睛就像一盏明灯,煌煌照耀,令人无法逼视。
“所以,承认吧,你对裴彧,并不是毫无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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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许银翘说到这里, 大门忽然被打开。
人未至,声先到。
“够了。”裴彧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如落花般委地的何芳莳,也看到了如利刃般的许银翘。
许银翘站在那里, 身形细瘦,像一柄插在石中的剑。
“许银翘,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裴彧的气喘不匀。
许银翘向他后头看, 身后没有何母与何弟, 想必是他先安抚好二人情绪,再匆匆赶来。
何芳莳如同幼鸟找到了巢穴,从地上跳起来, 躲到了裴彧身后。
许银翘的心,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你听到了多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
裴彧踏步向前, 圈住了她的手腕:“该听的不该听的, 我都听到了。”
许银翘见他这么回答, 深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裴彧的身子插在何芳莳和许银翘中间, 好像成了一堵厚实的屏风,将两人分隔开来。
许银翘看着被裴彧护在身后的何芳莳, 忽然觉得, 自己此前的种种行为, 都成了笑话。
他最终还是偏向她的,不是么?
内心犹如一百只蚂蚁在啃啮, 许银翘感觉, 若是自己的情绪能够具象化, 那么一定比世界上最狠辣的毒还要浓,还要稠。
一滴滴,灌满她整个身体。
许银翘成了一个晃荡着嫉妒与恨的容器。
然后,她被裴彧抓住了腕子, 匆匆离开了现场。
原来裴彧将她与何芳莳隔离开来的方式,就是带着她先退场。许银翘内心漫思。
行走间,许银翘在绿树掩映间路过了前院,不无奇怪地看到,宾客纷纷散场,婢女们已经收拾起了宴席。
“真不好意思,搅黄了你的亲事。”许银翘声音很轻,如银针落地。
她此时也分不出再多力气来讲话了。
裴彧的步子更快了,走起路来,犹如雪山间的风。许银翘感觉他周身往外泛着寒气,她被裴彧所感染,刚刚满溢的一腔热血也渐渐熄了下来。
许银翘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裴彧面前暴露了多少秘密。
他会怎么对待她?是将她关起来,还是直接杀了她?
许银翘从和裴彧相处的短短几个月中学到的最大道理,就是不要轻易揣测面前这个男人。但是,她怎么能停止担忧自己的未来呢?
许银翘觉得自己正在以一种冲刺的速度,坠向深渊。
他们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座堂屋前。
“搅黄亲事,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裴彧终于说了一句话。
许银翘不明所以,跟着裴彧踏入屋中。屋内装潢富丽,金雕玉缕,恍然如同仙境。
“边关急奏,小股柔然人侵入大周境内,直入腹地,距离雍州主城,不过几十里远。”裴彧难得给了一句解释,“来赴宴的,都是军中人士,家眷俱在雍州。得知消息,他们急着回去。”
许银翘得知了宾客离去的原因,心中好似有一块大石头放下。但紧接着,她心底里,又泛出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许银翘好像深海里的一尾鱼,无论如何扑腾,也不能再大海上掀起风浪。
她所有的呐喊和委屈,都淹没在一封封的急奏下,淹没在裴彧强有力的控场下。
淹没在深海里头。
“许银翘。”裴彧抬起她的脸,“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许银翘只觉得一颗心被不断地击打,磋磨,然后沉沦下去。她颤声道:“裴彧,原来我不能针对何芳莳作出任何行为,只要有,便是越界,是么?”
裴彧的拇指碾过她颤抖的唇瓣,俯身在她耳边,如私语般道:“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许银翘,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太聪明,只会为自己找来祸端。”
“譬如现在……”裴彧后退两步,展露出身后的大殿,“将你关起来。”
许银翘只感觉浑身乏力,牙齿打颤。
裴彧居然为了保守何芳莳的秘密,将她囚于笼中。
“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吗?”她的话都有些糊涂了,“裴彧,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方式吗?如果你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一早就娶了她,非要等另一个女子嫁给你之后,再将何芳莳收入房中?”
说道最后,许银翘哽咽了。
在听见纳雁礼消息的时候,许银翘没有哭。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许多事后,心肠已经够硬了。
但此时,当她一句句质问裴彧的时候,眼泪却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
裴彧沉默了一会,道:“不会太久的。”似乎是看许银翘哭得实在可怜,他又加了句:“你相信我。”
许银翘在泪眼迷蒙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裴彧却已经转身,叫来守卫的士兵:“将皇妃看住了。”
话音落地,他匆匆走出房间。
门扉缓缓阖上,许银翘一双眸子如怨似泣,紧紧盯着门口。
然后,大门闭合,不露出一丁点光亮。
许银翘被他关了起来。
*
雍州城郊,新建了一道军帐。
裴彧匆匆走入,带起了一阵风。
底下早已坐满了人,见到裴彧进来,每个人都看向他。
“少将军。”有人行了个礼。
“耿大哥。”裴彧简单打了个招呼,坐到了主位上。
“王中将已经带队,去堵截那股流窜的柔然人。根据信鸽传来的消息,那股人人数虽少,但行踪成谜,王中将还在搜寻途中。”那姓耿的军官汇报到这里,顿了一下,“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照属下看,柔然与大周已经缔结合约,柔然主部暂时不会侵犯。此时作乱的,不过是一些不服管教的小部。殿下今日亲临指挥,属下不懂,您为何如此重视?”
耿将军问出了大多数人都关心的问题。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宴席上下来的。大家被召唤至此,彼此面面相觑。
裴彧拍手:“耿将军提了个好问题。”
虽是赞许,但裴彧脸上不见笑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模样的东西:“我召众位前来,退敌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这个。”
耿将军离得近,得了允准后,凑上前去,拿起邸报阅读。越看,耿将军的脸色就越复杂。
旁人好奇,都想簇拥上去看。可是碍着裴彧稳坐中堂,众人只能拼了命地将脖子凑向耿将军,企图用余光瞟到一点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