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呼一声,捂住疼痛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适应室内的光线。
就这样,许银翘坐在小黑盒子似的马车里,从京城运送到渡口,从渡口被运送到平原。
等到路边麦子都熟了的时候,她终于到达了雍州。
雍州的城门,没有京城高大,但别有一番粗犷的风味。
甫一入城,许银翘便听见马车两边的欢呼,不时有东西砸到车框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许银翘疑惑地问绿药:“砸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绿药笑道:“皇妃不知道,这是城中的小女郎,拿水果投掷在车上,是在欢迎殿下呢。”
绿药解释道,裴彧在雍州掌兵,打了几次打胜仗,赶跑了可恶的柔然人,城里的百姓,都将他看作大英雄。更加上裴彧生得容貌昳丽,热烈张扬,因此,城中的小女郎,有不少倾心于他的。
许银翘状似无意地问道:“雍州城里,那么多女郎心悦四殿下,就没有一人也得殿下心悦?”
“那自然……”绿药没有防备,说顺了嘴,生生拐了个弯,“是没有的。”
许银翘这时候,终于掀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只眼睛向外瞧去。
只见,裴彧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被姑娘们抛掷了花瓣,星星点点沉缀在衣服上,如同披了一件花做成的衣裳。
但是,目光移到另一边,裴彧身边,不是别人,正是何芳莳。
许银翘看到她,心中涌起淡淡的疑惑:“怎么她也在前头?”
裴彧明明知道,自己会骑马,为什么不安排自己与裴彧并辔而行,反而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做这件事?
或许由于何芳莳是前刺史的女儿罢。许银翘自己安慰自己道。
雍州的皇子府里,张灯结彩。许银翘一走进去,就有小婢上前,将她引到后院。许银翘不无疑惑地问:“今日可是有什么庆贺之事?为什么场面布置得如此隆重?”
小婢笑答道:“皇妃不知道么?今日是四殿下与何大小姐的纳雁礼呀。”
*
许银翘初次听闻这句话,如遭雷击。
她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几遍,才从字里行间拼凑出这句简单的话的含义。
“纳雁礼……”许银翘毫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她当年和裴彧成亲,有办过纳雁之礼么?
许银翘脑后空空荡荡,想不起来了。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裴彧那日清晨说的,“我终于放心了”,有何芳莳在说到“成亲”时的羞赧与不好意思。画面兜兜转转,最后落到许银翘大婚之夜的梦上。
她飘飘荡荡悬于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婚服慢慢褪色。何芳莳身上的红衣,却红得夺目。
多刺目。
像条嫁衣。
许银翘想都没想,甩开步子,疯了似的向前院跑去。
小婢在后头又是呼唤,又是跺脚,但许银翘就如一朵云,飘得毫不费力,一眨眼就消失在转角。小婢体弱,气喘吁吁追了几步,根本赶不上。
绿药这时拿着梳妆盒下车,看到在原地乱转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小婢,忙问:“怎么了?”
“皇妃她……她……冲前院去了!”
小婢说完这句话,作捧心状,两眼一翻,作势就要晕过去。
绿药暗道一声不妙,也顾不得小婢是否要晕倒,拔腿就跑,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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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一双大雁供在桌上, 赤头绿颈,皮毛油水光滑。
旁边香烛袅袅,让场景增添了几分梦幻。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 何芳莳却显得有些局促,她一双红唇抿起, 悄声对裴彧道:“这件事, 四嫂……知道么?”
裴彧刚想回答, 就看到前头一位少年搀着一位妇人走来。
少年头发毛糙,上上下下用眼睛打量裴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他身边的妇人, 眼下、唇边如斧凿般,刻着深深的皱纹, 不作表情, 便是一副很忧郁的样子。
二人的脸孔, 都与何芳莳神似。
这便是何芳莳留下在雍州的母亲和弟弟了。
裴彧对何芳莳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主动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师母。”
何夫人立刻福下身:“草民, 不敢。”
裴彧听到何夫人自称草民, 心头有一丝意外。何夫人出身高贵, 出阁之前,也曾是千娇万惯的官家小姐, 后来嫁给了金科进士何庭元, 又一路坐上了刺史夫人的位置。可以说, 何夫人的一生,都没真真正正地堕入尘埃过。
她自称草民,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裴彧与何夫人拉扯的时候,何芳莳的弟弟走到了何芳莳面前。
他姓何名耀, 与何芳莳差了三岁。因而,当何芳莳跟在裴彧屁股后面跑的时候,何耀只是个摇篮里的婴儿,呱呱坠地。
等到稍大些,裴彧从军,何府里头,很少能见到裴彧的身影。
因此,何耀对这位未来的姐夫,并不熟悉。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脸上的兴奋。何耀一开口,何芳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真有你的,我的好姐姐!”
何耀涎着脸道。何芳莳皱起眉头,偏开脸,避开了直冲何耀的方向。
何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惹人生厌。他凑过来,挤了挤眼睛,怪声道:“怪不得母亲从小就想给你俩说媒,要不是因为裴彧一直推拒,你又在京城有一门亲事,这说媒的事情,恐怕早成了板上钉钉。”
何芳莳听他提起以前的事情,目光不由得看向裴彧。
裴彧背对着他们,仍旧专注和何母说话。何芳莳这才放下心来,对何耀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些,别怪声怪气的。”
何耀道:“哟嚯,可不得了。姐姐成了皇妃,腰杆子硬了,能管起我了。”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母亲前番三令五申,让你回雍州来,你不听。我还以为,你这次还要像往常一样,回来和她吵架。没想到,你一票干了个大的,竟然真的将裴彧拿下。你看,母亲现在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前两日,她还特地嘱咐我,纳雁礼上头穿好些,别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得争取给未来的姐夫留下个好印象。”
似乎是被“姐夫”的称呼触动,何芳莳的脸有些红,像是贴了一层刚染的窗花纸。
她眼睫轻颤,望了身着蝠纹红袍的裴彧一眼,又似触电般收回去。
何耀自顾自说下去。
“不过我听说,四哥在京城,取了一房正妻,还是个宫女的低贱出身。我的好姐姐,你——不会是小妾吧?”
最后三个字,何耀说得铿锵,仿佛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心情。
何芳莳敏锐地察觉到了何耀话中的恶意。
她的这个弟弟,长大的时候,恰逢失怙,并无父亲管教,长在母亲膝下,由妇人带大。或许正是由于成长的过程失了规矩,他养成一种下流习性,面对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女人,嘴上总是不饶人。
母亲并不觉得何耀有什么问题,何芳莳却觉得,她的这个弟弟,欠管教得很。
何母不允许何芳莳拿出姐姐的威严,来给何耀立规矩。久而久之,何耀对她也没有几分忌惮,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何耀没有看到,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有两个人经过他的身后。
“小妾?”何母的声音响起。何母的眉毛描得很细,从何芳莳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像两弯虫子爬在脸上。
线虫团起身体,何母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到何芳莳身上,简直要把她刮下一层肉来:“何芳莳,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何芳莳被何母这么一问,也懵了。
在她求助的眼神下,裴彧站到了何芳莳身前。
“师母,稍安勿躁,其中情节曲折,且等我与你细细说。”
何母却颇有些不依不饶:“何芳莳,你说清楚,明明是你的纳雁礼,为何又冒出来一个已经过门的妻子?”
女人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尖细,像一柄刻薄的刀:“我知道你从小到大,性子就是长歪了的。但我真没想到,你堂堂刺史之女,竟会去与人做小?何芳莳,你将我诓骗到这里来,就是与我看这个的么?”
何芳莳被何母这么一激,一眨眼,泪水就哗啦啦落了下来。
好好的纳雁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门外宾客还在等着何芳莳和裴彧出去见礼,但从目前的场面看来,众人一时半会,是无法安然走出这间屋子了。
何母对何芳莳的行为极为生气。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生出的女儿,竟然会如此不知廉耻,成为二房。而何耀则在一旁优哉游哉看戏,是不是煽风点火几句,何芳莳哭得更加伤心。
裴彧看着眼前的一团乱麻,只觉得头脑中有千百只蚂蚁在爬。
他的眉头拧起来,一步步推开,转身从墙上拿下一柄装饰的剑,连着剑柄,重重砸到了桌上。
红木打造的八仙桌,一下子塌下去一角。
“够了。”裴彧的脸色很阴沉。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何母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并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尊贵的人。
裴彧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且,他是个男人。
一个年富力强,力能扛鼎,威慑西域的男人。
何母讥讽挖苦的话断了半截,何芳莳被裴彧拉过来,挡在身后。何耀震惊地看着八仙桌被砸下去的凹槽,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上去,被何母藏在背后的手打掉。
面对裴彧,就何母不像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了。她低下头,理了理因为激动而失去位置的头发,重整仪容,好声好气起来:“四殿下,请恕我方才太过心急。我是芳莳的母亲,她与我回信之时,并没有说明有这桩事情在里头。那么今日的纳雁……”
裴彧看着何母变幻莫测的表情,忽然说出一句:“今日便算了……”
何母没想到,裴彧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
何耀早在背后跳了起来:“四哥,你说要娶我姐姐,如今又反悔,你算不算是个男人了?”
何耀的话太过冒犯,何芳莳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何芳莳的眼睛向下看,裴彧的手抓住了剑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但他终究没有爆发。
“我是说,你们失礼之事。”
裴彧话锋一转,纵然何母掩饰得很好,她脸上浮现出的窃喜,还是没有逃过裴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