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还从来没见过女人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哭成这样子。他对付千军万马有办法,但对付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却束手无策。
火石颤抖了几下,才点亮烛芯。
擦地一下,火苗亮起,许银翘被刹那间的光亮刺激得眼睛一痛,立刻捂住了眼睛,压抑着叫道:“灭掉,灭掉!”
裴彧没有遂她的愿。他声线稳定,告诉她:“黑暗中流泪,是会哭瞎的。”
许银翘于泪眼朦胧间震惊地望向裴彧。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威胁她?
她说了,自己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变成瞎子呢?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许银翘压了下去。死人当然不怕失明,可是活着的人是怕的。
她试图停止这种软弱的哭泣,但一停下来,胃里就一阵痉挛,转而又抽噎起来。
看来是停不下来了。
裴彧早下了床,往外交了一盆温水。
绿药和紫芫还以为二人敦伦了,低声问:“殿下,明早的药,要准备起来吧?”
谁知许银翘耳聪目明,一下子就听到了婢女的悄悄话。她在殿内一拍桌子,裴彧就觉察不对,连忙摆手,让好奇的绿药紫芫退了下去。
他自己则端着一铜盆温水,浸湿了毛巾,走入室内。
“该闹也闹够了,有温水,擦擦脸。”
“闹?”许银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觉得我在闹?”
她甩开裴彧递过毛巾的手:“裴彧,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一切由你掌控,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摆弄我,欺瞒我?”
裴彧没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毛巾再次浸入盆中:“我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能告诉你。”
“是因为何芳莳吗?你想娶一个高门贵女,不能让孩子有一个身份低微的母亲?”
“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彧听到这句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毛巾放在这里,我还有事,你自己安顿吧。”
许银翘的秀眉高高挑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你要走?深更半夜,你要走到哪里去?”
裴彧没说话。
好,又是一样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许银翘和裴彧僵持了一会,忽然肩膀一松。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他们两个人,在白日里,还犹如最恩爱的一对俗世夫妻一样。到晚上,一切都天翻地覆。瞬息之间,变化竟如此巨大。许银翘自己想起来,都有一种浓重的不真实感。
“你回来。”她说道,声音发颤。
裴彧没动,但也没走。
“我有事求你,你答应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裴彧抢话:“你是想说韩因的事情吧?他救了你,你想报答他?放心,我已经准允他加入西北军,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许银翘总觉得裴彧话里话外怪怪的,但她的脑子哭得有些懵,一时间抓不住哪里不对劲。
许银翘决定还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下去。
“跟韩因没有关系。”她道,“我所求,是想习字。”
裴彧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许银翘,他没想到,从她嘴里,会蹦出这个答案。
“习字为何?”
“为了开蒙。”
“你何时如此好学了?”
许银翘面上的笑容很轻,很淡:“殿下,我一向如此。”
裴彧心头犯嘀咕:这倒看不出来。
许银翘提出的事情,对她来说很难办到,对裴彧来说却很简单。
“请女夫子,开府中书阁,等到回去,我会差人去办。”裴彧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切。
许银翘面上已经平静如水,只有两道淡淡的泪痕昭示着刚才她有多么悲痛和委屈。灯火下,裴彧看到许银翘眼底下亮晶晶的,随着面孔的转动,竟让他看出几分动人的颜色。
裴彧抑制住了自己想揉揉眼睛的冲动。
他很好奇,许银翘为什么忽然想要开蒙。
裴彧决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观察。
*
回到暌违已久的京城,看到熟悉的长街广道,车水马龙,许银翘觉得,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些场景,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裴彧遵守诺言,延请了一位女夫子来教授许银翘。许银翘从最简单的认字开始,慢慢学习书卷中的内容。
她每天早上,都要在院子里读一遍《千字文》《弟子规》,有的时候,还会读《对文》。裴彧在屋里头听到许银翘的朗朗书声,只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宫中夫子给各位皇子们开蒙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裴彧向来是被边缘化的角色。夫子很会看皇帝的脸色,夸太子读的雅正,夸三皇子读得风逸,就连底下几个句读读不通的弟弟们,都得到过夫子的夸奖。
唯独落下了裴彧。
裴彧有时候想绕道到院子里,去看许银翘。但许银翘似乎总有躲开裴彧的办法,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裴彧每每听到她的声音,走过去,却又看不到她的人。
一来二去,裴彧就意识到,许银翘在躲他。
他自恃身份,也就不再追逐,对许银翘习字一事撂开手。
但是,裴彧还是留了个心眼,让底下人每隔几日,汇报许银翘的进度。她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女夫子说,很多字,教了两三遍,皇妃就掌握了字形结构。
女夫子将许银翘所写的字拿给裴彧看。
许银翘腕力孱弱,写字飘忽歪斜。裴彧能看出许银翘尽力想把字写好,但是她终究力有未逮,不能尽善。
但能记住许多字,就已经大大超出了裴彧的预料了。
女夫子还说,许银翘对民间俗文特别有兴趣,搜罗了一箩筐诸如地契、合同、书信等,闲来无事,就从俗文中认字。
裴彧心想,许银翘或许在宫中太久,没接触过市井俗务,这才兴味盎然。
不过也好,她自己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好过每日忧思,徒生烦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就到了许银翘的生辰。
许银翘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进宫,与秦姑姑一起吃一碗长寿面。
恰巧裴彧此日要出门办事,他很快就同意了许银翘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这是许银翘自出嫁以来,第一次“回门”。
她是女官,没有家籍。秦姑姑那里,就是她的家。
许银翘上一次见到秦姑姑,还是在出嫁之前。印象里,秦姑姑还是那个将头发一丝不苟盘起,不轻易言笑的女人。
许银翘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秦姑姑,竟在她发顶看到了一丝白发。
许银翘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秦姑姑甫一见到许银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屈膝下去,就要行礼。
许银翘心中一酸,赶忙上前扶起了秦姑姑。
她们俩,分明没有血缘的联结,但十几年的相处,让二人像母女又像师徒。
秦姑姑口中唤了一声“银翘”,眼泪已滚滚落下。
秦姑姑说,你瘦了。
许银翘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不是瘦了,是想姑姑了。”
她嘴上说得轻巧,但是和秦姑姑眼神对上,二人都心知肚明,许银翘在四皇子府中生活过得并不好,所以才消瘦下去。
秦姑姑抚摸着许银翘的脸颊,口中不住念叨:“以前这里还有些肉,现在都轻减下去了。”
许银翘不忍秦姑姑难过,想要出口,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在骗人。
秦姑姑没看错。
她确实过得不好。
两人相处的时间没有一会,就有宫女来报,太妃传唤。
秦姑姑赶忙擦干眼泪,往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这才拿起药箱,对许银翘道:“主子有命,我去去就回。”
许银翘给了秦姑姑一个肯定的笑容:“姑姑,我在这呢。”
秦姑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脚下飞轮般,冲了出去。
许银翘待外头动静完全消失了,立刻站起身,从秦姑姑屋里抽出了笔和纸,铺陈在桌面上。
太医署用的纸,当然没有四皇子府里的好。纸面泛黄,还有些喇手。许银翘手上被锋利的纸刀划出了细微的划痕。
但她没有管指尖传来的小小疼痛,握起笔,沾了墨,翻开随身携带的一本风俗书籍,翻到一页。
那一页时常被翻开,上头都有了些折痕。
许银翘仿照着书页上的字迹,在宣纸上头写下了三个大字。
自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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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从古至今, 皆是男子写放妻书,总来没有见妻子写过自休书的。
许银翘是开天辟地来头一遭。
她不懂文书的格式,就先照着放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