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莳心中暗想。
四嫂为了救他们,不惜成为人质。她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对不起四嫂。
*
马车内光线昏暗,仅有的几道微光从罅隙中透过,轻晃在脸上。
许银翘睁着已经疲乏的眼睛,望向被光照亮的地方。那里金灿灿,亮晶晶,五色斑斓。
她整个人在一顶赤金打造的小轿之中,轿内空间很小,许银翘含胸驼背,坐在其中。就算她身形纤瘦,也几乎将整个空间填满。轿子外头用布蒙着,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但是,随着前进,布条松懈,这才让许银翘得以观瞻轿内的装饰。
内壁上以纯金为底,镶嵌了不同颜色的宝石。仅仅许银翘认识的,就有绿松石、红玛瑙、猫眼石,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水晶。
她看不见,用手摸索着石头的排列,心中隐隐感觉,那些石头并不是杂乱无章镶嵌其中,而是组成了某种图案。
车鹿似乎很怕别人发现这顶轿子,所以让人把轿子包得严严实实。抬轿的力夫,都轻手轻脚,丝毫不言语。
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许银翘的恐惧反而消失了。
她心底里暗自思考,车鹿绑架她,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许银翘从小到大,自忖不过是个普通的司药监宫女,就算后来一步登天成为了四皇子妃,也没有特别出格的举动。这么看来,车鹿不会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注意到她。
但许银翘想起来,车鹿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给自己安了个柔然语的名字。
难道问题出在许银翘的外在样貌上面?
许银翘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她虽在宫女中生得秀美,但也不觉得自己就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她只不过比寻常人皮肤白皙些,身段纤薄些,气质弱柳扶风些罢了。
京城女子美得各有风格,就拿许银翘见过的来说,何芳莳热烈如海棠花,三皇子妃则精致华贵,就连许银翘未曾谋面的太子妃,也有少时美名流传于京城。
那应该也不是外表的问题。
许银翘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正当她思索之际,轿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四周脚步声平息,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黄金轿,外头传来车鹿的声音。
“阿拉塔,还能说话么?”
许银翘张嘴欲骂,舌尖却一阵酸软。
她这才发现,口舌在不知不觉间麻痹,整个身体,也瘫软不能动。
一阵恐惧袭上内心。
马车,一定是马车内有什么软筋散,迷魂药!
车鹿这个贱人,居然使毒!
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因此,许银翘对此毫无察觉。她被困在一身残躯里,马车门一开,就软绵绵栽倒了下来。
异瞳的少年伸手扶助了她。
许银翘恶狠狠看向车鹿,她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动,此时她目光灼灼,盯在车鹿身上,好像要往他身上烧穿一个大洞。
“此毒乃是柔然特制的散骨销魂香。”车鹿的脸上隐隐有得意的颜色,兴致勃勃向许银翘介绍,“毒发之时,一刻钟内,会让人全身肌肉松散若流水。再过一刻钟,中毒之人就会失去五感。这种药没有解法,捱过了时辰,自己能解开。”
车鹿的话是真的。
刚才,许银翘还能些微抬起指尖,现在,整条胳膊已经软绵绵不能动。
她看着车鹿吩咐人将她的四肢摆成大字型,心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旁人触碰到她的肢体,她却毫无感觉,就像自己的手脚都不是安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你要干什么?让我死个明白。”许银翘的嘴唇还能动,她用口型问他。
车鹿仅凭口型,看懂了许银翘的问话。
“放宽心,我只是从你身上取些东西。”
许银翘眼睛斜看,果然看见有医者模样的人,托着一盘针上来。托盘之上,有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刀,并一套针灸所用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难道他们要给她针灸?许银翘在内心摇摇头,甩开了这个好笑的想法。
“你是怎么给我下毒的?”
许银翘决心做个明白鬼,再次发问。
车鹿笑得贼眉鼠眼:“怎么,你以为毒药是今日才种下的?那你可就错了。”
“毒药早就被涂抹在你的马鞍上。你们大周的人不事骑射,马场早就疏于管理,将毒涂抹在四皇子妃的马鞍上,很容易。马车的内壁,只不过放了引毒催发的物件罢了。”
许银翘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没想到,车鹿如此谋划深远。一步一步,许银翘自己走入了车鹿的圈套。
“你要取什么?”许银翘问,“你不如杀了我。”
车鹿伸手,想触碰一下许银翘的脸颊,但又畏惧她身上的毒药,不敢摸实了。
他的手与许银翘的脸隔了半寸,虚虚抚摸过去。
就算车鹿没有触碰到她,许银翘还是感觉一阵恶寒。
“说话。”
若是许银翘有声音,她一定是吼出这句话的。
车鹿有条不紊地点燃三根香烛,特殊的香味飘到许银翘鼻子里,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车鹿终于说道:“取一些你的血,和你的肉。”
“放宽心,不会疼。”
*
何芳莳在草原上游荡了半晌,看到了太子的队伍,看到了三皇子的队伍,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官员的队伍。
但偏偏,没有看见裴彧的队伍。
她心里急得要命,面上却要极力忍住。一旦对方问起来,就只能推说自己在寻找四哥,千万不能透露许银翘被柔然王子绑架的讯息。否则,许银翘被绑的消息传出,于她名节大大有损。
何芳莳垂头丧气地策马停在草中,灰心叹气。
她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前,温绪已经找到了裴彧。
裴彧站在土坑顶部,看着泥土被一点一点移开,露出底下腐烂的尸体。
这是一具成年的女尸,皮肉已经腐烂脱落,只剩下些微坚实的烂肉,附着在森森白骨上。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裴彧凝神看着这具尸体被手下抬上来,旁人闻到了刺鼻的气味,纷纷在裴彧背后偷偷掩住鼻子。
而裴彧就好像没有闻到似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重新露出了那副坚不可摧的冷硬表情,仿佛此时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而不是他的母亲。
此处地处围场之外,裴彧在军中多年,早就熟悉了京畿营巡逻换防的规则,他带着一帮老部下,很熟练就穿透了京畿营士兵的漏洞,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之上。
裴彧的身侧,早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
有人轻声问道:“殿下,要收尸了,您再看一眼?”
裴彧却漠然摇了摇头:“不用。”
“放进去,运到李老头那里,让他找几个仵作,我要开棺验尸。”
毫无情感的命令,是裴彧惯常的风格。
众人虽不知这具尸体是裴彧的什么人,但从他们主子的行动来看,眼前这尸体显然对裴彧极为重要。
部下不敢怠慢,装棺材的装棺材,准备车马的准备车马,用极快的速度,把尸体运送到四皇子名下的乡下庄子上。
那里,李军医正在等待。
裴彧的目光停留在轰然阖上的棺材中。
棺材很破,十文钱从一个旧铺子里买的。上头一点纹饰都没有,前后的木头杠子凸出来几根木刺,没有磨平。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会嫌弃寒酸罢?
裴彧眼前恍然见出现了那副艳丽到极致的面容。
女人的眉眼,比裴彧在墙上看见的绣画儿还要精致。但就是这样美艳绝伦的眉眼之中,却透露着乖戾的气息。
女人的指甲掐进肉里,神色带着几分疯狂。
“呵呵,像他……还像他!”
她如同捕猎的母狮一样扑上来,丹蔻半褪的指甲狠狠剜向裴彧的眼睛。
他躲不开。
裴彧猛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明明全身干燥,此时却如溺了水一般,感觉从头到脚被汗浇湿。
此时他如梦初醒,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温绪。
“皇妃可还安好?”
他记得,自己有意落下了许银翘,但为了她的安全,裴彧还是委派温绪去护着她。
“皇妃……”温绪的神情也有相似的恍惚。
温绪的话出口很慢:“安好。”
*
许银翘很快堕入了朦胧的黑暗之中。
眼皮止不住打架,她头脑清醒,但却对自己的行为无能为力,只能被迫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的时候,许银翘心头飘过一个念头。
不知道何芳莳他们,去到哪里了?他们应当会去找裴彧罢?他们能及时赶到么?
又或者,他们赶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糟蹋,或是成了一具尸体了?
许银翘尽量避免自己往最坏的可能性去思考,但她的心还是止不住滑向深渊。许银翘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还有残存的感官上。
眼前晃动着虚影,许银翘很难从他们的行动中辨别出目的。
耳侧传来银针碰撞的声音。
很蹊跷,许银翘以为自己的五感都会被封闭,但是事实上,她的听觉还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