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鸣愣在当口,张嘴咋舌,仿佛还有话要讲。许银翘却道:“时候不早了,我便先走了。”
说罢一福身。杨启鸣赶忙还礼。
许银翘一个人走在悠长的宫道上。洒扫宫女还没有出来,宫中那些主子们更是在呼呼大睡。鼻腔灌入冷冽的空气,醒来的人已经神志清醒。
杨启鸣说的话,其实没错。大周太医署历来有女子行医的传统,秦姑姑便是太医署的女医官。不过秦姑姑性格孤僻古怪,说话又过于耿介,慢慢便被另外的太医压过一头去。连带着许银翘和杨启鸣二人,虽然都是太医署的徒弟,但待遇却不尽相同。
杨启鸣可以跟着柳医正侍奉贵人,许银翘却要接下定例宫人问诊的活计。杨启鸣等人可以在贵主面前露脸,得到丰厚的赏银,而许银翘却只能得到一些稀薄的诊金。孰贵孰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是许银翘有自己的考虑。
她无心另起炉灶,离开秦姑姑。而且,对于她来说,或许接触那些问诊的宫人,会更有价值一些。
到了问诊之处,已经有一长排宫人蹲在墙角下排队。
许银翘不知道他们是几时到的,只知道,自己点卯,他们必定比自己起得更早。她把杨启鸣送来的点心放在案上,放声清朗道:“太医署的杨启鸣大夫给各位送了早餐,就在问诊桌上。大家排到时给自己拿一块,不准多拿。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叫我发现不守规矩,照例是不看诊的。”
队伍里有人回了一声:“小许大夫,放心吧,咱们都是懂规矩的人。”
“是呵是呵,辛苦小许大夫了。”
许银翘言罢,手脚麻利地支起诊棚,一个个人看过去。
宫里侍奉的宫人,没有一个身上不带点小病。小到鸡皮痤疮龋齿,大到腹泻呕吐伤寒,许银翘样样都见过。
这一诊,就到日上三竿。见早上排队的人终于散去,许银翘拖着疲乏的脚步往膳房走。没走出几步,便见前头有人清道。
许银翘远远瞥见一道明黄一道亮紫,赶忙撤回脚步。
“太子和四皇子出行,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许银翘甫一听到四皇子名号,心头一跳。她赶忙收住脚步就要避让,身旁人群却摩肩接踵。推搡间,许银翘不知被哪处大力一撞,脚底一滑,掉入太液池中。
她不识水性,骤然入水,分不清上下左右。想要呼叫,却呛入冰冷湖水。身上的外衫吸了水沉重,许银翘一时挣脱不开,无力地被裹挟着往湖底沉。
咕噜咕噜。
她想说话。
咕噜咕噜咕噜。
肺部灌入水流。
忽然间,有人跳入湖水,将她拦腰抱了出来。许银翘眼睛蒙了一层雾,只看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没死透。”
她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四弟,多亏你的护卫,否则我今日可有罪过了。”另一道温润男声笑道。
紫衣人没有说话。从旁,一双粗糙的手抚上许银翘裸露在外的脖颈。那只手轻轻地按压,似乎在感受血脉的流动。但是许银翘在其中莫名感到一丝危险。
她掩饰昨日红痕的领子折了。
更糟糕的是,许银翘终于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是裴彧。
第2章
太子问了许银翘的名姓,得知她是太医署的医女后,教人把她带下去给一碗姜汤。四皇子一脸淡漠地站在一旁,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许银翘离开的时候,高高拢起衣领,被四皇子触碰过的脖子上火辣辣,像是有一团热火在炙烤。
背后传来众人走远的脚步声,许银翘却一点都不敢回头看。
四皇子会认出她么?那日情/药入脑,本来应该不留下任何记忆。但是如果有意外呢?
许银翘一路上忧心忡忡。
落水一遭,下午的问诊是不成了。许银翘回到房中,给自己稍加梳洗,在几处擦伤上用了药,一看窗外,日头已然偏西。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思忖再三,将房门从内反锁,悄悄从柜底拿出了昨日那件紫袍。
麟德殿宴会上,四皇子被皇帝加赐紫袍,衣袍一拢,加之头顶上金冠,衬得少年郎艳光照人。
此时这件贵重之物躺在她手上。
轻轻触碰,入手轻软凉滑,是顶好的料子。夕阳从小窗中泼进金灿灿的光辉,照耀在许银翘手上如同流水般泄开的紫色绸缎上,云纹流动,幽静,神秘,高贵,一切似乎都凝结在这一件袍子里。
许银翘双手轻轻颤抖。
今日她在太子与四皇子面前露了脸,他们知晓了她的名姓,一旦起疑,很快就能打听到她的住处。为了不惹麻烦,她应当尽快处理掉这件麻烦的衣袍。
许银翘原本想把这衣裳绞碎了,再一点点烧掉。但这紫袍着实精致,背后不知道凝结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许银翘拿着剪子比划了好多下,都没下得去手。
她叹了口气,放下剪子,将衣服整齐叠好,塞入药箱缝隙内。
既然不忍心毁掉它,便让它永不见天日。
许银翘趁着暮色,偷偷溜出内宫,朝着太液池走去。
她准备将紫袍丢入太液池底的淤泥中。
太液池边栽种数株杨柳,碧色掩映,行人踪迹便看不清楚。暮云四合,许银翘挎着药箱,里头装着从四皇子手里偷来的紫袍,低着头向前走。
太液池西北角再走下去是养蜂夹道。养蜂夹道乃是宫中受刑、挞笞之所,再往后便是关押废妃的冷宫。此地寻常无人来临,连守卫都不甚严谨。大家都嫌晦气,刚好给了许银翘偷偷抛弃紫金袍的机会。
许银翘寻到一处荒僻无人之所,蹲下身子,再三确认从外头看不到自己动作之后,终于从药箱中拿出紫袍。
红日将最后的光辉洒向大地,紫袍在许银翘手中,幽幽散发一层圣洁的金光,分外华丽,也分外秾艳。
许银翘狠狠心,不再欣赏这件美丽到炫目的衣服。
她将华袍平铺在地面上,滚出早已准备好的石头,然后抓住衣服四角包裹住石头,打上一个结。她顿了顿,还嫌不够,又多打了几个死结。然后,许银翘便滚动着石头,将其一点点滚动没入水中。
太液池底淤泥深厚,按例三年一清,上一次清淤在去年。许银翘心中默算,等到下次清淤的时候,她早已出宫,要查也不会查到她身上。更何况,这一块生了芦苇,寻常也不一定能发现深深没入淤土的上等衣袍。
她从树丛中猛地站起身子,脑中晕眩,眼前一白,赶忙用手撑住树干稳住身子。
下一秒,前头就传来一阵嘈杂。
许银翘闻声慢慢缩回去。
很罕见的,远处的宫道拐角,跑来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
这几人气喘吁吁,身上兵戈齐备,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许银翘心一紧。
难道是寻她来的?
许银翘立刻排除了这种想法。她一个无名小卒,还犯不着禁军来追。
但是她虽然不是禁军要找的人,但她蹲在树丛中鬼鬼祟祟,极为可疑。
许银翘在就此逃跑和按兵不动之间犹豫了一秒,选择了后者。
禁军在道路分岔口左右张望一阵,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指挥众人分作两队,一队沿着大路继续,一队沿着湖边小道搜寻。后一队,正朝着许银翘藏身的地方来。
许银翘心道不妙,赶忙压低了身子。趁着禁军还没有越过那些乱糟糟的芜枝杂草,一点点向后挪。
她不敢再探出头观察对方的动作,只能凭着声音判断距离自己的远近。很快,许银翘就感动自己脚下的软草变成了土地,她知道,再退几步,自己就能到大道上堂而皇之离开。
这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许银翘还没有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双大手扼住了。
背后之人劲力极大,许银翘几乎呼吸不过来。惊恐之下,她的指甲掐进了男人的皮肤,死命想把这只死亡之手移开。
可惜许银翘的反抗收效胜微。
男人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没过几秒钟,她的四肢就抽搐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足乱动,手肘撞击到男人右侧胁下。背后的男人闷哼了一声,许银翘眼睛向下一看,便看到草叶上一滴鲜血。
他受伤了。
许银翘抓住男人吃痛手指松开的机会,赶快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轻声道:“你放我走,我没见过你的容貌声音,不会告发你。”
背后男人没有说话。
“而且我是医女,”许银翘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你受伤了,还很严重,不便行走。我能帮你。”她晃了晃手上的药箱。
背后的人终于松开了掐住许银翘喉管的手。松开的一瞬间,许银翘如同溺水的鱼,大口大口呼吸起空起来。
那人显然不想透露真实声音,许银翘只听到一个故作沙哑的嗓音,压低了说道:“别回头,别出声。”
许银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多事。
男人一只手掐住她的腰,两人身子倏忽贴紧,许银翘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身躯。她疼痛地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却咬紧牙关忍住了。
那人挟持着许银翘一步步后退,终于闪身进入一间废弃的空屋。
屋子内陈设极为简陋,许银翘被一股大力一带,两人双双跌倒在了地上。男人声音响起:“给我疗伤,我便放你活着离开。”
许银翘刚要侧身,便又听见男人咬着牙的命令:“闭上眼睛。”
这人虽然受伤,但掐死一个女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许银翘依言闭眼:“好。”
她的双手灵巧地拆开药箱的锁匣,凭着记忆,从小格中取出三七,白术等止血的草药。
“此地寒陋,无处煎药,还请……恕罪则个。”许银翘说着,将草药放入口中嚼烂,用手去够男人身上的伤口。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冷哼一声。许银翘的手被一只大手包裹着,连带她身子向前探,手指尖终于触到了又湿又凉的肌肤。
许银翘知道,湿的是血。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男人的伤口,摸索着从碎肉中探入,直接戳到深处。男人的身体剧烈一缩,与此同时,他的手扣住了许银翘的手腕。
“不要有贰心。”
许银翘双目不能视物,只感觉脉门被紧紧扣住。她的指尖轻柔地触碰那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柔声劝慰道:“不要怕,伤口多大多深,我得有数。”
她轻轻颤抖的声音出卖了自己的害怕。
男人闷哼一声,松开了手。许银翘的指尖也从伤口中抽出。
“箭伤,右胁下近股三寸,伤口很深。”许银翘努力使声音保持镇定,“先外敷,再内服。”
说着,她慢慢倾身下去,双唇触碰到了男人的伤口。
唇齿间蔓延着铁锈味,许银翘张开唇舌,慢慢将嚼碎了的草药吐出,用舌头灵活地塞入伤口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