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伏下身子。
“二拜高堂——”
许银翘有些紧张地用手指勾住了衣角。她微微侧首,看到裴彧再次向前拜了下去。她也依着照做。
“夫妻对拜——”
许银翘侧转身子,对着裴彧拜了下去。面前的男人也结结实实地对她一拜。
“礼成,饮合卺酒,送入洞房——”
许银翘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婚礼大事,这般轻轻巧巧就成了么?
她只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被一群不相识的婆子侍婢送进内屋。许银翘混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本能地回头看裴彧。裴彧没有看他,而是被另一人绊住了。
是太子。
许银翘听到他叫了声:“二皇兄。”
太子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是许银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屠金休。
紧接着,门扉掩上,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嘈杂。
许银翘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床上。屁股被底下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掀起盖头看,才发现是一粒红枣。
打起帘子,她看到床上铺满了诸如花生、干果、红枣等寓意吉祥的玩意。瓜瓞绵绵的帐子里,似乎缠绕着暗暗的幽香。一切都好似许银翘和裴彧初遇的那个晚上,但她此时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许银翘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面上不由得一红。纵然她已经发生过一次,但此时想起,心中还是会泛起隐隐的羞涩。
没等一会,裴彧便进来了。
他一入室,刚才还昏昏欲睡的蜡烛,忽然亮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身大红织锦傧相男服,将裴彧衬得十分艳光照人。少年的五官本就凌厉,一笔一划如刀刻斧凿一般,浓艳惊人。偏生他额前一抹水红色抹额,不仅压制住了身上的邪佞之气,还让人添了一丝不可言说的禁欲。整个人立在灯影里,明灭不定,亦正亦邪。
许银翘一时间看愣住,竟忘了把盖头翻回去。
男人肩宽体阔,猿臂蜂腰。施施然往室内一站,方才还宽敞的内房,忽然就显得狭小起来。
裴彧眸如点漆,居高临下看着许银翘,眼神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许银翘被他看得一激灵,她有些害臊地低头,伸出手拨开床上的瓜果,给裴彧留出一个空位。
带着些羞怯,又带着些紧张,许银翘再次望向裴彧。
谁知,裴彧却没有坐下来。
他上前两步,抓住许银翘的手,整个人提溜了起来。裴彧力道很大,虽然不至于伤了许银翘,但着实让她的心漏跳一拍。许银翘仰起纤细的脖颈,双唇擦过裴彧鬓边,一双手已经柔柔地环抱上他的肩头。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裴彧却在这时停下了动作。
他蹙起眉头,神色有点不耐:“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银翘呆住了,嘴巴不由得长大。
他们不是要圆房么?
怎么忽然停下了?
裴彧看了她几秒,终于从许银翘潮红的脸蛋中解读出她没有宣之于口的话。他倒退了几步,把许银翘放下来,指了指她身上繁复的新娘装饰:“头饰,外衣,通通拿下来,一样不要留。”
许银翘眉尖微蹙,一双清亮的明眸抬起,脸上充满了不解。虽然不知道裴彧为什么要这么要求,她还是一点一点地取下凤冠,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然后手指灵巧地解开层层叠叠的带扣。
喜袍很快就脱了下来,许银翘身着雪白中衣,站在地上。
裴彧的眼神落在她在衣袍间穿梭的纤细手指,眼眸微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银翘有些犹豫地放下半边头发。
裴彧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喝止了她的动作:“不必。”
他上下打量了许银翘几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长臂一伸,便拿起一块毛巾沾了水,将许银翘脸上胡乱一抹。
许银翘内心不禁哀叹,她早上在嬷嬷手底下辛辛苦苦画的妆容,一下子就被裴彧毁掉了。
毛巾在她脸上狠搓几下,好像要将她的皮都搓下来。裴彧把脏污的毛巾扔进盥盆中,眉间终于舒展:“好多了。”
许银翘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没有说话。
裴彧终于说明了来意:“麟德殿一事,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屠金休。此番你与我一起去审问。二皇兄到处寻找屠金休的下落,已经怀疑上了我。”
“所以,我们一定要快。”
言毕,他脚尖一点,挟着许银翘,轻飘飘窜上了房梁。
第15章
许银翘只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了一般,一转眼,便到了高高的房顶上。
此时日渐黄昏,底下参加婚宴的人还没散去。许银翘看到了人,不由得担心地小声道:“我们真的不会被发现么?”
裴彧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许银翘身在高处,有些紧张,纤细的手指不由得抓上裴彧的前襟,向下瞥了一眼。从上看去,刚才嘲讽过她的、看过热闹的人,都有如小小蝼蚁一般,在地上蠕动,从来没想过抬头看看天上的人。
裴彧不自然地别开了脖子,许银翘这才意识到,她的手抓得太紧,勒住了裴彧的脖颈。
她有些后怕地把手抽回,只敢虚虚搭在裴彧肩头。许银翘在底下,打量了好一会裴彧的侧颊,确定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愠怒,这才放下了心。
在她收回眼神的瞬间,裴彧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腾挪纵跃间,不知经过了几重宫殿,他们来到了一处废弃的房屋。
裴彧甫一落地,就撒开扶住许银翘的手,许银翘在地上踉跄几步,这才稳住了重心。
抬首间,裴彧没有管她,大步迈入房门。
许银翘赶紧小跑着追上去。
殿内阴森昏暗,几丝蜘蛛网从梁上垂下,灰尘浮动在空气中。许银翘一踏入殿内,就鼻子痒丝丝,想要打喷嚏。
裴彧的步子很快。他一向都是不等她的,许银翘只好拎起裙子,加快脚步,免得失了踪迹。
忽有阴风吹过,许银翘只感觉后脖颈毛毛的。脚下一陷,木板脆响,她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还没等许银翘反应过来,什么东西从她脚底下吱吱乱叫,挣扎着跑了出去。
一只油光发亮的,大黑皮耗子。
许银翘只感觉一阵恶寒。
裴彧总能找到这样阴森的地方,她在心头暗想。他好像生来就适应了黑暗、暴力和血腥,在如此氛围中如鱼得水,不惮把最丑陋的一面展现给她看。
拐过门角,许银翘止住了脚步,险些撞上裴彧的后背。
裴彧听到她的到来,侧身微微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许银翘抬起眼,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寒毛耸立。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捆住双手,吊在房梁上。他身上爬满了虫子,黑亮的,灰白的,深棕的。虫子从房顶汇聚而下,几乎把他整个人盖住了。他的身上依稀可见锦绣罗衣,不过此时也丝丝缕缕,破败不堪。
许银翘甚至还能听到,人身上传来的,虫子相互啃噬、排挤、撕咬的声音。
“哗啦——”一盆水从房顶上泼下来,冲走了人身上的虫子。
许银翘抬起头,这才在房梁上发现了端着铜盆的祝峤。
他的脸微微皱起,好像也对这场景感到恶寒。
裴彧的脸色却很好。许银翘仔细看,甚至能看到他脸上隐隐得意的笑容。
许银翘觉得他不是个正常人。
祝峤斩断绳子,上头那人咚一声坠地,掉入了地下柔软的稻草中。
许银翘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眼前之人面白无须,整张脸像一个发了面的白馒头,五官很浅,如同馒头上的褶痕一般。
许银翘知道,他便是屠金休了。
被吊着的屠金休,被突然的下坠感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了抱臂而立的裴彧。
男人眼眸冷冽似刀光,含着一丝嘲讽。
再后面,露出一张俏白的尖脸。那女人身段姣好,举止畏缩,似乎是因为害怕虫子而不敢上前。眉目之间,依稀有点熟悉。
许银翘只见到屠金休笑了起来。
“裴四爷,娶了一个低贱的婢女,感觉如何?”
裴彧没有回话。祝峤纵跃而下,狠狠踹了屠金休一脚。屠金休闷哼一声,被踹得半边身子滚了过去。
许银翘心中仅存的一丝怜悯荡然无存。
她狠狠瞪着屠金休,像是要把自己的怒火通过眼睛,燃烧到面前之人的身上。
裴彧此时缓声开口:“屠二爷,你似乎没有认识到现在的处境。”
屠金休平生最恨别人叫他二爷,“屠二爷”谐音“兔儿爷”,乃是对下九流的称呼。偏偏他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个光耀门楣的姐姐,按照辈分来说,屠二爷是极其合理的。
“裴彧,你不要欺人太甚。”屠金休咬着牙,“如果你绑了我的事教姐姐知道了,你一定没有好下场。”
“下场?”裴彧冷笑,“在考虑我之前,先想想你自己罢。祝峤。”
祝峤应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凑到屠金休眼前。许银翘不明所以,屠金休却看清了上头的文字。屠金休如何指使林侍卫陷害裴彧,如何在背后推波助澜,纸上一一写明。
不消说,这就是裴彧将屠金休关起来的目的。
在翔实的供状细节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红指印,和代表身份的小印。
屠金休终于一扫脸上的嘲讽,暴怒起来:“裴彧,你趁我昏迷的时候画押,你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猪油蒙了心,趁人之危……”
他初始还骂得文雅,用了些许银翘没听过的成语,——又或者是典故。没说两句,嘴里便好似进入了下九流的烂水沟,什么脏的臭的,都不要命似的,往裴彧身上泼。
许银翘听到后头,暗暗纳罕。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裴彧,少年人的下颌紧绷,显然是忍耐到极致。但是,他并没有被屠金休的言语挑衅。
裴彧的动作很克制。
他抽出了怀中匕首,温柔至极地将匕刃贴到屠金休的脸上。
屠金休好像被一盆水浇灭了的火盆,刹那间,哑火了。
“屠二爷,你知道我用虫刑对付你,是因为不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