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起,晏裕去上朝,晏怀微想起昨儿夜里张五娘说心口疼,遂跑去母亲那里,想问问身体是否好转。
还未行至寝卧,就见家中打理后院的小仆儿手足无措地站在张五娘门外。
瞧见姑娘来了,那小仆儿压低声音告知晏怀微,后市街送了些柴米过来,说是官人早就定下的。他原是想来问问娘子如何收拾,谁知却听到房内传出哭声,唬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晏怀微安排了柴米之事,嘱那小仆儿自去忙活,而后便叩门进屋。
张五娘见女儿来了,赶紧擦了把眼泪,装出一副无事发生模样。
“阿娘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凑过去向母亲撒娇。
张五娘低垂着红肿双眼,好半晌才说:“樨儿,阿娘担心你。”
“担心我?我怎么了?”
“唉……你这傻丫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愁呢?阿娘怕你真的被齐大郎休弃,从今往后再没有夫家愿意要你,你可怎么办啊?”
张五娘将女儿拉进怀中,边叹息边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髻。
晏怀微本想说我又不是后市街的大萝卜,非要被哪个男人买了去,剁巴剁巴吃下肚子才安生——等他们把我吃干抹净,我命都没了。
但她知道,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一定会引发母女之间的争执,她不想在这时候惹母亲不开心。
可是母亲如此担心自己,晏怀微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思忖再三,虽然极难启齿,但她还是把齐耀祖身上有病的事告诉了张五娘。
晏怀微原以为这骇人的消息一定会让张五娘震惊,哪怕她不会像自己那样扶着床围子呕吐,但至少也会嫌恶,会明白为何女儿哭着闹着非要回娘家,知晓女儿是遇人不淑。
谁知张五娘听闻此事,第一反应居然是:“哎呀,齐大郎竟有如此病症,那得赶紧去瞧郎中啊,快些将病瞧好了才能夫妇和睦。”
晏怀微瞬间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心气。她知道,也许母亲这辈子都跳不出“三从四德”、“夫为妇纲”的窠臼。
晏怀微当时就意识到,她和母亲是两类人。
她的困苦母亲理解不了,而母亲所认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看来实在可笑至极。
在知晓齐耀祖身有脏病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和离,坚决不肯与这样龌龊的人在一起;而母亲的第一反应则是女婿身体不好,得赶紧去医治,只要把病治好就成。
——这个尘世对“齐耀祖们”太过宽容,而对“晏怀微们”则太过苛刻。
但晏怀微明白,这事其实并不能责怪母亲。
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世面,她的认知就到这一步。你让她往前走,她根本就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何处。
在她的心念之中,只要夫妻举案齐眉就一定能万事兴盛;只要妻子贤惠守家,丈夫哪怕再是个风流浪子,也一定会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金不换,皆大欢喜,多好的事儿啊。
晏怀微紧咬下唇,直到将唇瓣咬出齿痕。她明白,母亲的想法其实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想法,而晏怀微自己,她才是这红尘中的怪物。
从那以后,她再没提过齐耀祖有病这事,反正说了也没用,还不如不说,让自己心里清净些。
而此时此刻,晏怀微被周夫人攥着手安慰,思及旧事,只觉心底酸胀,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见她哭了,坐在对面的樊茗如也放下汤匙,嫌弃道:“我要去当姑子了都没哭,你哭什么?”
樊茗如说这话时,神情里终于出现了一种独属于年轻女子的娟秀和顽皮。她终于不用再每天端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那般辛苦。
此次赵清存归来,樊茗如知晓他安然无恙,放下心来,这便下定决心要去西子湖畔的尼姑庵剪发披缁。
她自小怙恃皆失,遍尝人情冷暖,后来是宰相赵鼎心怀怜悯,将她接去,像教养亲女儿一样教养她。
她努力摆出的贤淑模样,其实就是在大伯家学会的。
待她被赵清存接入普安郡王府之后,又跟着赵昚发妻郭夫人学习如何照管家务。郭夫人端庄,她便也努力模仿着那种不属于自己年纪的端庄。
无论是在大伯家还是在郡王府,其实都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难免忐忑,为了少些惶恐之情,人就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些。
一个人若是“有用”,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抛弃。
恰如林伊伊所说,有时候装模作样太久了,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什么,忘了自己原本是何模样,为了让旁人赞许,讨旁人喜欢,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所幸樊茗如打算抛却尘嚣,她要走一回自己选的路,去静谧之中堪破浮生。
这事她已经对周夫人和赵清存都说过了,赵清存知道拦不住她,便说若有任何需要之处,可以尽管提。
樊茗如也没跟赵清存客气,直言她有私心,她想在自己皈依青灯古佛之时,由官家将法名御笔亲书给她——她有了官家的御笔傍身,今后的路也许不会太难走。
赵清存答应了。
眼下在潘七娘果子铺的这间小阁儿里,晏怀微和樊茗如都面临着自己人生的拐点,既不知前路,也不见归途……诸女说着说着皆是眼眶湿润。
周夫人离了座,一手拉起樊茗如,一手拉起晏怀微,将两个女儿都抱进怀里,面上老泪纵横。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老夫人连声哀叹,“这世道折磨女子,不公不义之事十有八九,但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让卑恶在你们身上得逞。”
“大媪……”晏怀微将脸埋进老夫人怀里。
周夫人虽清癯瘦小,但身板却从来笔挺,像一棵老树。
然此树非松柏苍翠,亦非杨柳柔弱,而是一株不知名的古树,虬枝盘结于旧日山春——树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注1)
*
待吃饱喝足也说够了心底事,三个女人从济楚阁儿出来,樊茗如扶着周夫人当先走,晏怀微紧跟其后。
铺子外,御街人来人往端的是热闹。
王府马车不好在街面上碍事,便停在路对面的窄巷子旁,女眷们须得稍走几步才能上车。
停马车的窄巷子左近是一座酒楼。
这边三人正穿过街面向马车走去,那边却忽见酒楼的量酒博士手拎竹棍,将一条狗从楼内打将出来。
随意一瞧便知那应是条四处觅食的野狗,许是循着酒菜香气跑进楼内。此刻被人以棍棒威胁,只得向外逃窜。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孰料在瞧见那条向外窜出的野狗的瞬间,周夫人却像突然罹患失心疯一般大声惊叫起来。
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老夫人的声音变得恐惧嘶哑,一边叫一边连连向后退去。
野狗刚挨了棍棒,尚处于应激之态,此刻又听闻近旁有人惊恐呼叫,霎时被激起野性,也冲着老夫人狂吠起来。
野狗吓到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惹怒了野狗。
周夫人因那野狗冲自己狂吠,愈发惊恐难当,下意识推开樊茗如,转身就跑。
她这一跑,彻底将野狗激怒。但见那畜生亮出满口尖锐黄牙,冲着周夫人便扑了过去。
野狗一口咬在女人的腿上,耳闻一声惨叫——却不是周夫人,而是晏怀微。
千钧一发之际,晏怀微飞扑过去将周夫人护在怀里,而她自己的一条小腿,则被受惊发狂的野狗咬得鲜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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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马车将受伤的晏怀微送抵郡王府的时候, 听闻消息的赵清存几乎是从府里冲出来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马车旁,小心翼翼将晏怀微打横抱在怀中,继而大踏步向府内行去。
“去浴房, ”赵清存边走边对跟在身后的女使们吩咐, “备几桶清水。”
适才在御街,看到野狗扑咬晏怀微,车夫老朱挥着鞭子就打了过来。恶犬见势不妙,松了口,夹着尾巴逃走了。
周夫人的贴身女使文竹和栀子原本等在马车旁,眼瞅恶犬突然咬人, 也赶紧跑过来帮忙。
那边老夫人尚未缓过气来, 只得先扶入酒楼暂歇。樊茗如见晏怀微小腿以下全是血,当机立断让车夫先送她回府医治。
此刻, 受了伤的晏怀微被赵清存抱在怀里, 小腿柔软垂下, 她能感觉到,伤处已不再淌血,但却仍觉隐隐作痛。
“疼吗?”赵清存垂眸问怀中女子。
晏怀微抓着赵清存衣襟, 额头抵在他胸前,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
“稍忍一忍, 清洗伤处之后立刻上药, 上了药就不疼了。”赵清存安慰道。
说完这话, 他的脚步愈发加快了些。
到得浴房, 几名粗使婆子已将清水备上, 王府医官崔弥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至此处。
赵清存让人在浴房铺了一张髹漆躺椅,又叫婆子打了满满一桶水。
崔弥拎着药箱上前, 赵清存命其将药箱放在木案上,之后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他吩咐了几句,崔弥瞬间领悟,搁下药箱,转身往府中药房奔去。
赵清存将怀中女子小心地放在刚摆好的髹漆椅上,他随手拉过一张杌子,坐于椅旁,抬起晏怀微受伤的那条腿搭放于自己膝头。
“全都出去,把门关上。”赵清存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诸人吩咐道。
待众人退出浴房,赵清存扶着晏怀微的腿,将其鞋袜全部脱掉。
晏怀微今日穿的是细绢薄裤与褶裙,拂开裙子,再将裤脚一点点撩起之后,赵清存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晏怀微小腿上一片血痕,他卷裤脚的动作许是触及伤处,晏怀微忽地瑟缩了一下。
赵清存再不迟疑,抬手捏紧裤沿,耳闻“呲啦”一声,晏怀微的绢裤便从裤角处被一口气撕至膝弯。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想从躺椅上坐起。
赵清存抬手按住她,道:“别乱动,我为你清创敷药。”
话毕,他手握水瓢,舀起桶中清水,小心翼翼地淋在晏怀微被狗咬伤的地方。
水将血污洗去之后,伤口便清晰地显露出来——两个明显的齿伤,旁边还有一道红痕,应是利齿于其上拖曳造成;虽则咬得不重,但伤口周围却已然红肿。
赵清存面色凝沉,盯着那伤口,沉声道:“忍一忍。”
话毕,他用力将伤口内隐藏的血污向外挤出。晏怀微屏住呼吸,按在椅边的手攥成拳,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将污血尽皆挤出之后,赵清存继续舀水冲洗。腿上血迹明明已经完全洗去,可赵清存却仍未停止动作。
很快,一桶水全部用完,他扬声唤人进来,又添了一桶继续冲洗。
足足冲完了三桶清水,赵清存这才放下水瓢,于药箱内拿出药膏,一点点为晏怀微涂抹于伤处。
药膏止疼消肿,涂罢再缠上层层裹帘,这便包扎好了。
适才冲洗伤口的时候,赵清存坐在晏怀微脚边,将女子的腿搭在自己腿上,浊水便将衣摆和鞋袜尽皆沾湿。
下摆凌乱,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腿上,此刻他的狼狈倒是一点儿也不比晏怀微少。
晏怀微的绢裤已被撕烂,裙子也几乎完全弄湿,赵清存干脆命人取了件大氅,用那氅衣将晏怀微从头包到脚,而后便抱着她离开浴房,回到景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