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所居德寿宫本是秦桧旧宅。此宅位于望仙桥北, 与皇宫大内已颇有些距离。
秦桧活着的时候朝廷将这宅邸赐予他,死后又将之收回。至赵构退位时,忽觉这地方风水绝佳, 便命人重新修葺, 成为如今的德寿宫。
赵构此人,是个极其工于心计的阴谋家。
若与他比起来,那个被百姓们描绘得如何奸险歹毒的故太师秦桧,简直不值一提——所谓狼狈为奸,秦桧只能算是一匹狡狼,而他赵构则是那个躲在狼背后老谋深算、坐享渔翁之利的恶狈。
昔年绍兴和议之后没多久, 赵构便御书“一德格天”牌匾赏赐秦桧。这意思就是把秦桧比作伊尹, 把自己比作成汤。可别以为他有多信赖秦桧,他不过就是想籍此伪造出一个南渡之后的中兴盛世罢了。
坊间老百姓根本不明白权谋场上的光怪陆离, 他们只看得懂一些幼稚把戏, 遂以为皇帝是被秦桧那大奸臣蒙蔽了双眼。
因着这个, 瓦子里还排了一出傀儡戏,演的便是秦桧如何一手遮天,皇帝又是如何被他欺瞒……噗, 赵构坐在德寿宫的黄杨木交椅上,听侍官对他讲说这出戏文的时候, 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秦桧去见阎王也有五六年了, 朝廷在那之后开始绍兴更化, 文臣武将们对这奸佞皆是唾弃, 可赵构却非要力保之。不仅如此, 他甚至还挥起御笔,为秦桧的神道碑写下了“决策元功,精忠全德”八个大字。
赵构才是真正抓住了“既要又要”的精髓——他既要在朝廷层面为秦桧维持住“精忠”之相, 又要在百姓和青史之中把秦桧推出来替自己挡唾沫星子。
而他的目的也确实已经达到:市井间不知内情者日日痛骂秦桧,似乎所有恶业皆秦桧一人所造,至于他这位皇帝,则是好一身光风霁月无辜矣。
可事实如何呢?
事实上,逼死赵鼎、贬谪李光、残杀岳飞、迫害胡铨……这里面哪件事没经过他的首肯?倘若不是他的暗中默许和支持,朝堂上那么多声名烜赫的主战派大员,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秦桧一个接一个端掉。
想到这儿,赵构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
虽然赵构的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滑溜,但此人也有个很明显的缺陷——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这样的人内心诡窍多如蜂穴,但却又极怕被外人洞悉。
因为他们赖以维持自身尊严的正是这些诡谲莫测的心思。可一旦心思被人看穿,便如扯了遮羞布,不得不将皮囊下的肮脏尽皆袒呈在外。
他们尤其痛恨那些赤诚坦荡之人,因为对方的赤子之情会让他们毫无安全感。惊恐不安之下,妒与恶便会在他们的心田蓬勃生根。
说来不巧,那些让赵构极其厌憎、总觉得自己是在对方眼里裸/奔的人,其中便包括养子赵昚的那个便宜弟弟——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构向来讨厌赵清存,从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时就开始讨厌了。
昔日赵昚受封普安郡王出閤开府,没过多久便在一次入宫侍膳的时候对赵构说,他的生父赵子偁在秀州过继了一个父母双亡的远房宗室子。前些日子,这个弟弟已经与幼时乳母一同来到临安陪伴自己。
赵昚端敬地问赵构,是否要将那孩子带进宫来给君父瞧瞧。
彼时赵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赵子偁这是嫌朕把他的儿子抢走了,他另外过继一个,是在向朕示威吧?”
赵昚赶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答道:“君父息怒,君父着实误会伯伯了。伯伯是看那孩子可怜,小小年纪便失去怙恃,遂过继了让他有个家。他还带着一个妹妹,那妹妹眼下也在郡王府。”
赵构嗤道:“那你就养着便是,不用带进宫来惹人头疼。”
这句“养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人,更像是在说一条狗——养狗自然不用带到皇帝陛下面前出乖露丑。
所以赵清存在来到临安的最初几年里,一直不曾与赵构正面接触过。直到他领了承信郎这一阶官之后,才终于被带到了赵构面前。
初见第一眼,赵构便觉得赵清存这人不简单。凭他识人论事的本领,他一眼便瞧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这孩子的眼眸深处,隐约燃着两团鬼火。
是野心?是仇恨?亦或是锋利的傲骨?赵构暂时无法判断。
那两团鬼火被掩藏在俊美的皮囊之下,明明灭灭,若隐若现,实在是让人烦恨。
彼时赵构就曾想过,若非此人是赵昚之弟,真想立刻把他扔进大宗正司,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而此时此刻,早已退位为太上皇的赵构,正端着一盏名唤“蓝桥风月”的美酒放在唇边浅呷,呷着呷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赵清存那狗崽子。
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似乎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前些时候听赵昚说他病了,也不知道眼下病死了没。
正暗戳戳地思忖着,却见侍官来禀,说恭王殿下来向太上皇问安。
话音甫落,就见赵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外面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就非要拽着赵构去泸川郡王府看一出好戏。
“三哥有失体统。”赵构故意板起脸,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哼哼唧唧的少年。
“翁翁好久没出去了,孩儿带翁翁去小叔叔那里看戏。走嘛走嘛。”赵惇扯着赵构的袖子,摆出一副不扯走不罢休的架势。
赵构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再者说,他也确实好奇那赵清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没再多说,即刻更衣摆驾,与赵惇一起去了泸川郡王府。
太上皇的突然驾临并未引起府内恐慌,盖因周夫人早已领着众人等在王府门前。
老夫人面容沉静,端庄稳重,见赵构车驾近至,施施然向其行礼。
赵惇则像只泼猴儿,急不可耐地扯着赵构就往府里走。
其实说实话,赵惇自己也没弄明白他小叔叔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今日未时过半,他正在水阁午憩的时候,小姑突然挺着个大肚子来找他,说他小叔要亲演一出好戏,叫他立刻去北内请太上皇同往观赏。
“小叔叔要亲自演戏?!”
赵惇乐了,想他那位被市井誉为“玉骨兰郎”的小叔竟然也这么会玩乐,如此难得之事,高低得去捧个场啊!
眼下,抻着脖子打算瞅好戏的赵惇就这样跟在赵构身后,一群人由王府女使引路,穿过回廊,向着府内的文思阁径直奔去。
文思阁的门半敞着,远远便听得内里有丝竹之声传出,隐约还伴有女人唱歌的声音。
笙歌皆缠绵悱恻,好一曲靡靡之音。
赵惇随着赵构步入阁内,但见阁中悬着层层青绫,香案上熏着袅袅青烟。
青绫飘荡,烟丝幽然。绫幔后有一男一女,脖颈交绕脖颈,身子贴挨身子,正旁若无人地舞着。
隔着轻佻的青绫,隐约可见内中那女子双臂裸袒,纤腰半露,端的是妖娆生姿。
而那男子——泸川郡王赵清存,则是一身天水碧衫,恰似青莲轻雾,俊骨非凡,脸上还戴着一张艳冶至极的傩面。
在那对儿贴身艳舞的鸳鸯身后,还坐着两名怀抱琵琶的歌妓,缠绵悱恻的歌声正是从她们口中传出。
两名歌妓一唱一和,音声像生了细翅一般,极其魅惑地纠缠于诸人耳畔,勾得人浑身酥麻。
仔细听去,她们唱的竟是南北朝时期一首抒写男女欢/爱的艳/情/诗。
“……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羞言赵飞燕,笑杀秦罗敷。”(注1)
白烟与青绫勾连交错,男人与女人暧昧纠惹,令旁观者霎时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幻境。
绫幔内,赵清存似乎是喝多了,脚步越来越踉跄,与那女子贴身而舞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次扑在女子身上。
之后他的手掌沿着女子腰肢一路向下滑去,停于某处轻轻揉搓,简直看得人面红耳赤。
其实这种淫/靡场面,赵构不是没见过。想当年在扬州的时候,他玩的花样可比这多多了。
但此刻让他忍不住拧眉的是,这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满屋尽是酒气,又与熏香混合,那种酸涩的香气熏得人只觉腹中抽搐。
赵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赵惇在一旁则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小叔叔叫他来看戏,谁能想到居然是看春戏?!
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震、撼、啊!
“赵珝!你过来!”赵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蓦地发出一声怒吼。
缠缠绵绵的丝竹之音被这突然响起的吼声打断,赵清存似乎这才发现太上皇站在青绫外。
他赶忙推开面前正与之荒/淫作乐的女子,摇摇晃晃地掀开绫幔向外走去。
可他实在是醉得太狠,还没走出这层层青绫就“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遂只得手脚并用,像条狗似的爬出了最后一层绫幔。
这一爬出来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盖因赵清存实在是太过放肆,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一身浓烈的酒气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赵构垂眸看着这个俯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寒声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赵清存想开口解释,可他突然想到戴着傩面对太上皇说话殊为不敬,于是打算先将傩面摘掉。哪知他才刚把傩面掀开一隙,忽觉胃里翻江倒海,旋即“呕”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赵构猛然一个激灵,迅速向后连退三步,可惜还是太迟了——他那双贵重的金舄仍是被溅上了片片脏污。
看着舄上污渍,赵构气得印堂发黑。
赵清存这一吐,整个房内的气味儿更是让人无法忍受,原本站在门边的几位侍官皆忍不住向后挪了数步。
赵构已经被熏得完全说不出话,但他为了维持自己这太上皇的脸面,硬是咬牙忍着。
倒是赵惇颇为实诚,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只见他以双手掩住口鼻,对赵构道:“翁翁,咱们还是出去吧。”
赵构得了赵惇给搭的“台阶”,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诸人大踏步出了文思阁,只觉终于可以长长地换一口新鲜气了。
“太上息怒,三郎如此作为,着实不妥。待他酒醒之后,老身定然狠狠教训他。”周夫人追在赵构身后,连声替赵清存告饶。
赵构已经被恶心的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王府,这便摆驾回德寿宫去了。
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惇倒是挺高兴的。今日之前他竟全然不知,原来他那不近女色的小叔叔居然还会玩这种淫//靡把戏。他只觉今日这趟真是没白来——学到了!
这会儿见翁翁怒气冲冲地离去,赵惇也便急忙跟上,打算回宫之后好好劝两句:鞋子脏了扔掉就好,明明这么好看的戏,有啥可生气的嘛。
那边赵构一甩袖子离去之后,这边跪在地上的赵清存再次“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回吐得比刚才更狠,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他喝了太多酒,酒液早就于腹中翻涌,眼下几乎连胆汁都已吐出。
那个与他共舞的女人掀开层层绫幔缓步走出,行至他身旁,也不嫌脏,半跪于地不断帮他拍背、顺气。待吐够了,又摸出绢帕为他擦拭唇角。
赵清存垂着头,发上所戴局脚幞头明显有些大,这会子幞头顺着额角往下滑,眼看着快要掉下来。
他抬手扶了一下这莫名变得不合适的幞头,低声说了句:“多谢……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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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樊茗如没应声, 抬手将对方脸上的傩面摘了下来。
傩面卸去,其下露出的那张脸根本不是赵清存,而是晏怀微——她穿着赵清存的衣裳, 戴着赵清存的幞头, 伪装成对方模样。
泸川郡王身量颇高,而晏怀微则十分清瘦。故而为了不被轻易看穿,晏怀微不仅将衣裳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皮靴内更是塞了许多木片进去,硬是将身形撑起。
至于傩面、青绫帘幔和周身浓烈的酒气,亦皆是为了蒙蔽赵构。
而适才在青绫帘帐之内袒/露双臂陪她跳艳舞的女人, 赫然便是樊茗如;还有抱着琵琶坐在屋后唱艳歌的两名歌妓, 正是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
再加上一身端庄立于门外的周夫人,恰是这几个女人, 合力在太上皇面前演了这么一出故弄玄虚的春戏。
“……多谢樊娘子……愿意帮我……”
晏怀微吐得太狠, 喉咙像是被火燎过, 疼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此事……尚未完……请乐平县主带我入宫面见官家,须将此事禀于官家……我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晏怀微正午时候被赵嫣强迫着看了赵清存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内所藏之物,这才知道原来赵清存的心上人竟然是自己……且一直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