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坐在晏怀微的床榻上, 抬手揉着太阳穴, 有气无力地说。
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疾步上前问道:“县主这是有身孕了?!”
赵嫣极不满意地嘟哝:“这你都看不出来?肚子这么大……已经七月有余。”
七个月……晏怀微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日, 差不多便是去岁冬天怀上的。如此说来, 年节那会儿听闻乐平县主病了, 却原来根本不是生病,而是胎没坐稳。
其实自晏怀微入府之后,也曾零零碎碎听说过一些关于赵嫣的事:
赵嫣属于袒免女。昔年过继的时候只过继了赵清存, 而她就像个完全无人在意的小挂件,可怜兮兮地缀在赵清存身后。
彼时赵清存说什么也不肯与妹妹分开, 于是便带着她一起来到临安。
赵嫣生得伶俐可爱, 至临安后, 赵昚也十分宠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两位哥哥再加一位大媪, 三个人轮番上阵娇纵着她, 终是将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女孩宠成了跋扈千金。
眼见这个脾气泼辣的女子现在竟也快要做母亲了,晏怀微的眼中浮起一抹悲悯之色,忽觉世事无常, 福倚祸伏,诸意难测。
“想什么呢?也不知道给我斟杯茶?如此没有眼力见……”
赵嫣今天的态度很奇怪,既不像从前那样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却也毫不温婉,整个人别别扭扭,像是有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遂故意找茬。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拿起房内矮桌上的青瓷执壶,倒了一碗水捧给赵嫣。
赵嫣接过,一仰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喝完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这碗水终于让她有了开口剖白的勇气。
“你出去,”赵嫣指着站在门边的小吉,“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小吉听话地离开屋内,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待房内只剩晏赵二人,赵嫣却又扭扭捏捏地咬着下唇,咬了半天都不肯讲明来意。
晏怀微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也不敢催促,只得立于一旁静待。
良久,赵嫣像是自己跟自己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打出了胜负,只见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这声“对不住”倒是把晏怀微弄懵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向来跋扈的乐平县主,这是在向她道歉?
“对不住,”赵嫣十分别扭地又说了一遍,“阿兄离开临安的时候交待我,让我一定要来给你赔不是。我前些时候身子不大好,耽搁了,今日才寻得空来。反正就是……上次我不该打你耳光,是我太冲动了。还有……小时候那会儿,我也不该拽你耳坠,不该把你弄伤。”
话音甫落,晏怀微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惊愕地瞪大眼睛——赵嫣竟然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了?……我是……”
“早就知道了。去年我扇你耳光之后,阿兄到姜家对我解释了内情。你把面纱摘掉吧,戴着这些劳什子,热不热啊。”赵嫣嫌弃地蹙起秀眉。
说完这些,她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你的真实身份我没告诉任何人。阿兄交待过,叫我不要乱说话。我这人嘴严得很,连茗如姐姐都没告诉。”
晏怀微摘下帷帽和面纱,随后捡了房内一只绣墩坐下,双手紧攥成拳,却不再言语。
赵清存这人端的是令人厌烦……什么都安排好了,但却什么都不告诉她,怎就那么自以为是,怎就那么可恨!
赵嫣见晏怀微闭口不言,也不知对方这算不算接受了自己的道歉,遂有些讪讪地动了动身子。
其实她心里还藏着一件事。那事瞒了许久,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阿兄都不知道。
如此沉甸甸的大事搁在心里一直是个折磨,她很想说出来,但却一直没勇气。
如今她的孩子眼看着快要落地。她想,要不就今天吧,今天痛痛快快地将一切都说出来,在孩子出生之前把这事彻底解决。
“我……其实……我还有件事想对你说……”赵嫣嗫喏着。
“何事?”
“你能不能别告诉我阿兄?我没敢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再也不理我。我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他要是生我的气,再不理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也不想活了。”
说着说着,赵嫣眼眶湿润,眼角泛起泪花,一副泫然欲泣模样。
晏怀微从未见过如此脆弱而别扭的赵嫣。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被宠坏的金枝玉叶从来都是恣肆的,敢想敢做,哪管别人如何。譬如当年要看她的耳坠,她不肯给,这人就二话不说一把拽了下来,甚至都没给她躲避的时机。
可现在,或许是被腹中孩儿牵绊住,又或许是这女孩真的长大了,虽然仍是任性,但却已懂得让步,懂得收束自己。
思量着这些有的没的,晏怀微起身走向矮桌,拿起执壶又给赵嫣斟了一碗水,边斟边柔声说:“好,我答应你,我不告诉你阿兄。你说吧,究竟什么事?”
赵嫣抽了抽鼻子,怯怯地说:“去年你到吴山坊找我阿兄的时候,把你打出去的人根本不是他……是我。”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好好一个青瓷执壶掉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水花如泪花飞溅,落在裙摆与眉间。
“你说什么?!”
晏怀微讶然失色,一双杏眼猛地看向赵嫣。
赵嫣被对方的目光瞪视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你听我解释……其实那时候我阿兄根本不在临安,他跟着虞相公去当涂打北虏了。你来的那天是正月初三,对吧?那天府里没别人,只有我在。我特别慌,我怕阿兄偷着上阵杀敌这事被外人知晓。大兄说过,若是此事被太上皇知晓,等着我阿兄的恐怕就是一杯牵机酒。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就说是阿兄吩咐的,让院公赶紧把你打出去。”
话至此处,赵嫣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辩解:
“……我原以为只要把你赶走就没事了,根本没想到你会去自尽啊!你这人怎得这样不中用,好好的你跳什么江……我听说你跳江之后吓坏了,谁也不敢告诉。我太害怕,我真的太害怕,我只想一辈子瞒着……”
按理来说,正月初三的郡王府邸,是不应该没有当家主母的。但绍兴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三,确实是个例外。
彼时,枭雄完颜亮被其手下军士缢死的消息已传至皇帝赵构耳中,一直扭扭捏捏找借口想再次向海上逃窜的赵构突然天赐神勇,决定御驾亲征!
这一次御驾亲征,赵构是带着已受封为建王的赵昚一起去的。
年节之前,赵构率领亲军、侍从等诸人离开临安。至正月初五,天子御辇抵达建康。
因着赵昚的伴驾前线,照老规矩本该正月初二去慧光庵行香的王府女眷们,将行香之日向后推迟了一天——也不知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家中两位儿郎皆已赴身战场,女人们心惊肉跳忧惧不测,既然历书言初三才是吉日,她们便赶紧改了行香的日子。
恰好那会儿赵嫣寒病未愈,带病行香甚为不吉,诸人一商议,这便将她留在府中照看家事,谁知这一留便留出了事端。
是年正月,晏怀微跳江自戕;
二月中旬,赵构结束了装模作样的御驾亲征,带着赵昚由建康回銮;
至二月底,赵清存不敢继续在外耽搁,也由前线偷偷返抵行在。
赵嫣说完这桩隐秘之事,声如蚊蚋般又补充道:“……其实那天……骂你是娼妇的人,也是我。”
一言一语,字字句句,皆如中天惊雷当头劈下,晏怀微惊立原地,面色凄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直到赵嫣说出“娼妇”二字,她顿觉心头怒火掀腾,箭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一个耳光就要甩在赵嫣脸上。
赵嫣没有躲,而是下意识抬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正是这个只有母亲才会做的动作,让晏怀微充溢着怒火的这一巴掌迟迟无法打下。
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动手,可她实在是太气了,那股邪火憋在肺腑之间,简直快要把人怄死!
“你阿兄全然不知此事?”晏怀微努力控制怒火,恨声问道。
谁知她话音甫落,就见赵嫣捂着肚子“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求你……求你别告诉他……他知道了会再也不理我的……你打我,你打我吧……”赵嫣泣不成声。
晏怀微再不迟疑,抡起胳膊就扇了下去。
“啪!”
“啪!”
“啪!”
连续三声脆响,赵嫣脸上不歇气地挨了三个耳光——可这三个耳光皆是重重挥起,轻轻打下,并未伤到她腹中孩儿分毫。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一次扇人耳光。扇完之后,她自己抖得竟比挨打之人还厉害。
“你走!”晏怀微抬手指着房门,“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我向你赔不是,我再向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赵嫣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扇耳光,又疼又憋屈,此刻抬手捂着泛红的脸,愈发哭得涕泪纵横。
晏怀微转身背对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走。”
几次三番被下逐客令,赵嫣确然也没办法再厚着脸皮赖在这儿。她抹了把泪,一手扶腰一手撑着床围子,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又慢吞吞地迈步向门外走去。
晏怀微现在的心烦意燥已达极点,简直恨不能也摔些瓷盆瓷碗来撒气。
想她当初跳江之事,并非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乃是诸多恨事一桩桩一件件同时压在她身上,她一时想不通,这才走了条绝路。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便是她在王府门外遭受的那番来自赵清存的羞辱。倘若没有那一出,她或许不会那般绝望,或许会另想办法,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恨,太恨了!
此刻,这恨意、怨意、痛意尽皆由心房向着四肢百骸漫延而去。
可恨来恨去,晏怀微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至极——心头诸多怨恨竟然全都落不到实处,俱是些虚无缥缈之物。它们无凭无据,像无根的风和无源的水。
从前,她可以将赵清存视作恨意出处。他是怨风之根,是恨水之源,是在缠绵悱恻之时让她爱怨交织、恨不能吞吃入腹的混账。
可现在倒好,原来赵清存根本毫不知情——连赵清存都是冤枉的,连赵清存都满腹冤屈无处诉?!
这也太可笑了!
人活着怎能如此滑稽可怜?!
晏怀微双唇紧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背对屋门,听到赵嫣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却再次停驻。
“这是我阿兄珍视之物……怎么在这儿……”赵嫣问得怯声怯气。
晏怀微回头看去,见赵嫣站在靠近屋门的书案旁,抬手指着案上那个戗金牡丹小匣。
“樊娘子给我的。”晏怀微冷冰冰地答。
“……你打开看了吗?”赵嫣问她。
“没有。”
“为何不看?”
“为何要看?”
赵嫣被晏怀微冷硬的态度吓得哆嗦了一下,俄顷,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打开看看,你不看会后悔的!”
晏怀微却仍是冷眼望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求你了,你看看吧!”赵嫣急了,急得又要抹眼泪。
眼见赵嫣如此古怪的态度,晏怀微心底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