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妹妹还好吗?”晏怀微问道。
这次是雪月姊妹二人共同受邀去给杨存中唱曲儿祝寿, 寿宴连摆数日, 宴毕应知月便直接回了寻诗园。晏怀微已经好久没见过她。
应知雪掩口笑道:“好得很呢。寻诗园由她和胡诌打理, 她现在也算是半个女当家,我瞧她那举止,越来越像樊娘子了。”
晏怀微想象了一下双手规规矩矩端在身前、说话一板一眼的应知月, 也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闲聊的间隙,应知雪已将琥珀酒倒入两只白瓷碗中,递了一碗给晏怀微。晏怀微像只小松鼠似的,双手捧着酒碗,埋头一口口喝着。
喝完了酒,再捏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刹那之间便有清、香、甜、雅诸般滋味涌上舌尖,也涌上心头。
“真好吃。”晏怀微糯糯地说。
她很喜欢梨花糖,不单是因为味道,而是由衷地喜爱这种外柔内韧的感觉。
就像一个品性坚韧的女子,她与这世俗并非激烈冲撞,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我不妥协,我就与这污浊俗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是耍无赖,亦是别样的英勇。
应知雪又给晏怀微把酒满上,顺便自己也捏了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
边喝酒边聊天,不觉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淌过,春风吹拂,日影西沉,眼见着黄昏又一次信步而至。
琥珀酒的后劲真是非一般大,喝着喝着,两个女人都已经变得叽叽喳喳,像两只兴奋不已的雀儿。
“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应知雪问晏怀微。
“你是什么?”晏怀微没回答,却反问了回去。
应知雪想了想,道:“我的心愿就是,我希望自己能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为自己活着。”
“诶?”晏怀微略有些惊愕,“这是缘何?”
应知雪抿唇一笑:
“梨娘子也曾在瓦子里讨生活,应当知道在酒楼瓦舍那些地方,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和妹妹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很多苦,也遭过很多罪。后来凭着一身本事被选入王府,现在还能住在晴光斋这样好的地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眼下妹妹嫁了个对她很好的人,我很放心。我自己也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听对方说自己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苦也遭过罪,晏怀微瞬间了然。
我宋的歌妓大抵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类。
官妓归属于乐营,主要便是在官府、官员所设筵席上陪酒奏乐。去岁赵清存在聚景园设宴的时候,席上弹琵琶的几位乐伶都是官妓。而家妓则是文人士大夫家中所养,归属于此家主人,譬如应氏姊妹二人眼下便是泸川郡王的家妓。
这两类人大抵还算是有些保障。须知我宋曾明令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官妓只可歌舞助兴,不可侍奉枕席。而家妓则居住于士大夫家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保护和恩赉。
惟有私妓,原本就是些家境贫寒至活不下去的女子,一没靠山二没银钱,眼下又要出来卖唱,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迫与人云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雪月姊妹本也是私妓,卖唱的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欺辱,但所幸她二人凭借着一唱一和的绝技,在临安府打响了名头,之后又逢教乐所征募歌伶送入王府,这才得以逃离风尘。
应知雪说完这些,掸了掸衣袖,似乎想把不开心的旧事全给它掸走,而后仍是笑着问晏怀微:“你呢?”
其实晏怀微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心愿。家国大义距离她似乎有些遥远,可儿女情长却又已经让她吃尽苦头。
她不再像少女时那般,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也绝没有麻木至万事不关心的地步。
她的出身看起来比雪月姊妹要好许多——她是仕女。可就算是仕女又如何呢?还不是像一粒渺小的芥子那样,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飞舞。风吹到哪里,芥子就必须飞去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风不会管芥子想飞去何处,风只管自己吹。也没有人管晏怀微想飞去何处,他们只管自己吹。
晏怀微忽然想到,芥子之所以会这样,也许便是因为它们太散了。
太散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跟着跑。
渺小没关系,所有的崇高都是由渺小堆叠而成,哪怕巍峨如泰山,亦是由无数尘土岩石组成。
倘若渺小柔弱的“芥子们”能够不再像盘散沙,而是倾力凝聚于一处,焉知不可堆出另一座泰山!
想到这儿,晏怀微豁然开朗,两手一拍大声说:“我的心愿是,希望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走出闺阁,去看天大地大。”
应织雪放下酒碗,笑盈盈道:“你这个心愿也太难功成。”
晏怀微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哎哟,哪儿来的小西斯。
就当她是琥珀酒上头,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胡言乱语又如何呢?有些话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说出来才有实现的可能;憋着,就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依鄙人之拙见,管它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反正我这心愿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若是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希望比我小一千岁的娘子们能给我烧点楮镪,边烧边说给我听听。”晏怀微这会儿真是酒劲上头,简直越说越离谱。
应知雪已经被她这稀奇古怪的想法逗得不行了,忍不住大笑道:“我看你是想变着法子给自己敛阴财吧?到那时候你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她们纵使烧了楮镪,也到不了你的荷包啊。”
“投胎也好啊。那就让我投胎之后,亲眼看见那天的到来!”晏怀微醉醺醺,摇头晃脑地说。
让我亲眼看到,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而明悟。
我们不再是一盘风一吹就散的残沙。
我们不再彼此攻讦,彼此轻蔑。
我们有识见,有气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
我们的生命不再建立在男人的娇宠与认可之上。
我们无论柔花亦或荆棘,都能自在畅意,无拘无束。
——我们活着,我们要狠狠地活着!
应织雪笑得肚子疼,边笑边拉着晏怀微的手摇晃着说:“梨娘子,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哟!”
*
院墙内的女子温柔地聊着或壮阔或微渺的心愿,而在千里之外,大宋的军队正兵分两路,向着被女真人强占的故土挺进。
由李显忠节制殿前、马司以及驻扎于池州的御前诸军,从淮西北上,过定远,向灵璧攻伐。
与此同时,由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协助李显忠,率领驻扎于建康、镇江的御前诸军,从淮东出发,经盱眙,取虹县而去。
赵清存抵达池州后,仍说自己姓杨,乃潭州长沙人士,家贫,自幼习武,此次从戎只为报国而来。
因他曾参与辛巳之战,做过虞允文的随侍,且还带着临安的举荐信,遂十分顺利地被编入池州都统司,身担“准备将”一职。
孟夏初至之时,池州诸军向着定远方向开拔,目标是濠州,他们打算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抢渡淮河。
大军一路奔袭至濠州,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并在此为渡河做准备。
从濠州渡过淮河便可抵达涡口,依照计划,军队将先取涡口,再下灵璧。
安营扎寨时,赵清存顺手摘下兜鍪,这才发觉缠在额前的那条葛布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
他下意识想把布巾也摘下来,可手指刚捏到葛布边沿就突然想起——不能摘,摘了就会露出眉间兰花,就很可能暴露身份。
唉,昔年鲜衣怒马小崽子,一心只顾着附庸风雅,弄了这么个劳什子玩意,现在才觉得实在是麻烦透顶——思至此,赵清存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扎营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莫说搭帐篷、建望台这些大活计,就是挖溷厕、设拒马这些看似简单的小活都要万分仔细为之,颇为耗时费力。
至黄昏时分,军士们终于搭好营帐,开始炊火造饭。
赵清存这位准备将却还没闲下来,他领着手下一队人马要将整个营地再巡逻一遍,以确保诸事无虞。
巡兵行至中军大帐附近,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歌声,是男子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曲《渔家傲》。听起来也许是哪位裨将心情好,唱着歌儿给自己打打气,诸人也不以为意。
谁知又走了几步,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倒不为别的,只因那首《渔家傲》的唱词,让他觉得分外耳熟。
“……何欲哀哀东逝水,当攀奇险风拂袂。……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听到这儿,赵清存不禁笑了出来,旋即也跟着唱道:“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手下兵士颇为好奇,凑过来问:“杨准将也会唱这支曲儿?”
“会啊。这是去岁才填出的新词,写得便是渴望收复故土之情。填好之后便令人誊写数份,又让歌伶们学着唱。你们肯定想不到,这样好的词竟是当席即兴写就,怎么样,厉害吧?”赵清存的话突然变多。
“感情杨准将认识这填词之人?”又有一个士兵抻着脖子问道。
“认识。”
“是何人?”
众人皆好奇地看向他们这位英姿飒爽的杨准将。
但见此人一挑眉,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打模样,大声说:
“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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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展眼便到了仲夏五月。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回临安, 无论朝廷邸抄还是市井小报,随便打开一看都是让人喜笑颜开的好消息。
五月四日,李显忠率军渡过淮河, 抵达涡口, 并与金将萧琦展开对决。
五月五日,邵宏渊由盱眙渡河,围攻虹县。
五月六日,萧琦败退,李显忠顺利拿下灵璧。
五月八日,原本硬攻不下的虹县, 因李显忠以灵璧降卒为饵, 日夜劝说,终于有所松动。
五月十日, 金人浦察徒穆、大周仁等开城投降, 宋军收复虹县。
……
此次北伐, 宋军几乎节节胜利,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前线战况如此喜人,临安府的夏天好像也变得更加热烈而欢愉。
晏怀微这段时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原本并不如何关心朝廷政事和军情的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打听前线战况。由四月份大军开拔伊始, 市井间凡涉及北伐之事的小报, 她全都托胡诌帮忙寻来, 一张一张看得仔细。
胡诌忍不住打趣道:“鄙人竟不知梨娘子如此关心前线军情, 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嘛, 依鄙人浅见,梨娘子想看的人,也许并不会出现在这些小报上。”
晏怀微听了这话, 立刻将手中正读着的小报丢向书案,嘴硬道:“不过是随便翻翻罢了,哪有什么想看的人。”
“随便翻翻?鄙人瞧着不像……”
胡诌忽然面露惊诧之色:“梨娘子莫不是害相思了吧?!”
晏怀微被他说恼了,骂道:“呸,胡诌八道!”
至于胡诌到底是不是胡诌八道,或许这事只有晏怀微能说清,也或许这事连晏怀微自己也说不清。
长夜里一躺下便想起“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鱼儿温柔地游入洞中,一摆尾便引起一阵颤栗。
白日里教小吉读书写字,教着教着就想到那人说:“娘子嬉笑怒骂皆成词,如此才华横溢,赵某钦佩不已。”
吃饭的时候想起西子湖畔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蟹酿橙;喝酒的时候想起把喝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是挑逗;甚至梳妆的时候忍不住揪着自己的耳朵拼命看,看来看去,耳朵都揪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