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微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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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那边晏怀微在寻诗园为新娘子挂帐铺房, 这边赵清存则伴着官家赵昚一道去了德寿宫。
虽然心里明白赵构并非什么深仁厚泽的君父,但同时兼有养子和族侄两个身份的赵昚,却从来对赵构孝顺有加。
这也许是因为他实在比旁人更清楚——确实是赵构以其卓荦的帝王御术控制住了这个惶惑而涣散的偏安朝廷, 而后又亲手将这朝廷社稷交到了自己手中。
对此, 他是感激的。
赵昚是一个特别看重亲情的人,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哪怕眼下他踔厉风发锐意进取急需集权,却也不会打破这“一朝二天子”之局面,更不会像李亨对待李隆基那样对待赵构。
今天是大年初三,其实赵昚在元正那天已经来德寿宫朝见过了, 才过了两天便特意又来一次, 很明显是有事要对君父说。
“用师淮堧,进舟山东”——此乃张浚给赵昚的劄子里所写北伐之谋划, 赵昚今日便是带着这份谋划前来。
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北伐, 此次无论两府主和派如何阻拦, 他都不会再妥协。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懂了面前这年轻帝王眼中的锋锐和决绝,这一次,赵构反常地什么也没说, 既没搬出他惺惺作态的虚伪,也没拍案发怒, 事态的进展倒是异乎寻常地顺利。
从德寿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赵昚便邀了赵清存一道去宫里的澄碧水堂小坐。水堂是年前才刚建好的, 逼仄的皇宫里能建出这么一处地方, 这让赵昚觉得很满意。他打算日后就将此地当作宴邀近臣之所。
“史相公力主韬光养晦, 屡次上劄子反对北伐,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昚屏退了侍奉的宫人,此刻的水堂内只有赵家兄弟二人惬意地围坐于火炉旁, 边饮美酒边聊些体己话。
“北虏喂到嘴里的耻辱,他倒是很能咽得下去,”赵清存赌气似的答道,“反正我咽不下去。”
赵昚被这气话逗笑,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道:“我也咽不下去。”
赵清存扭头看向哥哥,这便听得赵昚说:“至迟开春,此事必须有个决断。三郎,这次你还去不去?”
“去!当然去!”
赵昚望着弟弟璀璨如星的双眸,满意地笑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弟二人对彼此确然已是了如指掌,赵清存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这当哥哥的简直一眼就能看透。
明明水堂内并无外人,但赵昚还是压低声音,反复向弟弟叮咛:
“此次上战场,还是用你另外的身份,千万莫让人认出来。临安这边就对外称病,我替你遮掩着。其他人知晓了还好说,切不可让太上知晓。若是太上知道你敢违背祖宗规矩私自领兵,定会将你交由大宗正司审问,到那时候你的身世只怕就瞒不住了……切记,切记!”
赵清存的身世是个天大的秘密,此事于岁月中埋藏颇深,不仅关涉到眼前的赵家二兄弟,还关系到许多已过世之人。而他的真实身份一旦为赵构所知,恐怕就不单单是身陷囹圄那么简单——昔年太宗皇帝赐给李后主的牵机酒,赵清存可能也得饮一盏尝尝滋味了。
赵清存起身向哥哥肃然一拜,道:“兄长放心,弟明白。”
赵昚口中那些“你还去不去”、“莫让人认出来”等乍听似虚言诳语一般的话,说的其实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事至今瞒得十分严密,只赵家兄弟身旁特别亲近的几人才知晓。
去岁十月,当野心勃勃的北虏皇帝完颜亮命令麾下大军攻陷瓜洲古渡的时候,江左的宋人已然被吓得丧魂落魄。上至官家下至黎民,人人都想抱着脑袋逃跑。
瓜洲古渡虽在江北,但因长江水道逐年南移,故而使得此地距离江南的镇江府越来越近。彼岸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渡江的金兵,此岸则是丢盔弃甲的宋人,孰胜孰败几乎一目了然。
秋末冬初之时,朝廷命中书舍人虞允文至前线督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清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安。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奉朝请,不需要按时按量去一睹赵构天颜。由赵昚在临安帮他打掩护,而他则以随侍的身份跟着虞允文一起去了宋金两军对垒的最前线——位于当涂的采石矶。
抵达采石矶的当日,赵清存亲眼见到了战报中所说兵败如山倒的宋军。此地明明尚有一万军士,可放眼看去,竟像是一万只丧家犬一般,只等着对岸的金兵冲杀过来。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赵清存再忍不下去,立时便向虞允文请缨。
虞允文并不知道赵清存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是离开临安时同僚荐介给他的一名身手不凡的随侍,姓杨,潭州长沙人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额前总缠着一道葛布巾。
在所有人都跼蹐不安的当下,这后生身上那股浩然无畏之气着实打动了虞允文,于是他十分赞赏地将此人推荐给了将军时俊。
至十一月八日,金国皇帝完颜亮亲擎战旗,指挥着金军百逾艘战船浩浩荡荡向着采石矶渡江奔来。
而原本溃不成军的宋兵,因着虞允文的指挥,也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打算与金兵决一生死——倘若不能将这些北虏拦在采石矶,一旦让他们抢滩成功,则大宋江山危矣!
赵清存已经许久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敌厮杀了。
在临安的时候,他和赵昚除了下帷读书,习武强身也算是一门必不可少的功课。赵昚不太喜欢舞刀弄剑,可赵清存却特别喜欢。他的箭法十分了得,说百步穿杨也毫不夸张。除弓箭外,赵清存还极擅朴刀,王府武师们都赞他隐有大将风采。
然而,令人叹息的是,大宋重文抑武,他这一身本事在临安那方狭小天地里几乎没有可用之处。不仅英雄无用武之处,兼于他是身份敏感的宗室子,平日里更要尽量藏着掖着,不能让人看出分毫。
呵,真是憋屈!
不过今天可就不一样了。今天他无须再有任何藏掖,他可以酣畅淋漓地将浑身本事全都使出来!
这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能否就此落入女真人凶恶的狼牙棒中?
不能,绝不能!
眼见前方金军战船越来越近,兵分五路藏匿于江畔的宋军船只听得号令,迎着江面乍起的狂风和霹雳硝烟便冲杀而出。
宋军使用的是一种名唤“海鳅”的战船,莫看此船体型庞大,其实十分灵活。
冬日的阳光洒落江面,照得战场上一片灿灿金辉。海鳅战船如游龙般昂首奋行,龙吟之声铿然耳畔。水龙毫不畏死,纷纷向着敌军战船撞去。
蓦然江浪腾空,龙吟悲声响彻寰宇。那一刹的豪情壮志,直叫天地为之久低昂。
是雷霆挥下暴怒。
是江河绽开华光。
是燃犀之处苍龙覆烈火。
是英雄气撼风云誓中流!
赵清存手握长刀,跟着时俊跃上敌船,奋力挥刀杀敌。在那一刻,他只觉骇血烧灼,骇浪也烧灼,阳光和敌血一起泼在船舷,过目之处令人浑身战栗。
头鍪顿项已为鲜血所染,血沿着身甲往下淌,腥气冲入鼻腔。那些惯爱挥舞着狼牙棒将宋人头颅打裂的金兵,此刻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丝一毫的跋扈和强横。
大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宋军以一敌百,将妄图渡江的金兵拦杀于浩浩江浪之中。金兵败退时,虞允文又下令以弓弩追击,再次杀伤敌兵无数。惟所余无多的战船,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江北岸。
——采石矶,保住了。
那天夜里,为了庆祝这足可载入史册的大捷,众兵士于江岸点燃篝火。篝火绵延数里,直照得江岸如白昼一般敞亮,让所有敌人无处可藏。
士兵们三三两两于江畔或坐或躺,痛饮烈酒,敬满腔血勇,也敬明日必将到来的晨曦万丈。
虞允文并未返归军帐,而是与众人一般,盘膝江边,耳闻夜风烈烈,眼见篝火丛丛。
“你这后生着实不一般。这一身好功夫,是跟谁学的?”虞允文忽然对坐在自己身后的杨姓随侍说。
赵清存不打算说实话,遂笑道:“我自己瞎摸索的。”
“瞎摸索能摸索成这样,实在是颖拔绝伦之人。”虞允文颔首赞许,“倘若军中皆是如你一般人物,我大宋江山何惧之有。”
赵清存却并未因这夸赞而洋洋得意,反而面露锋锐之色:“我不能让他们打去临安。北虏要打临安,那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有保卫朝廷社稷这般壮志。你这后生,前途必然无可限量。”虞允文笑道。
“我不是为了挣前途。”
“不为前途?那么临安有什么是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问完这话,虞允文回头看向身后那人,却见年轻后生面上神情忽地由锋锐变作腼腆。他低声道:“临安有我所爱之人。我只想尽己所能护着他们。”
话音甫落,虞允文蓦地拊掌大笑起来。这笑并非嘲笑,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在听到年轻后辈腼腆地说出自己内心时,随之而萌生的赞叹和由衷欢喜。
“等回到临安之后,你想做什么?”虞老大人忍不住又问这后生。
“我要去把我心爱的女人抢回来!”
“抢回来?”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但我不管,我打了胜仗,我可以保护她!这次回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抢回来!”
嚯,感情这打得是强抢民妻的主意啊?!
按理来说,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朝廷重臣,虞允文都应该责骂面前这个打算对别人的妻子强取豪夺的年轻人,可他却没有。
或许是久不曾扬眉吐气的宋军在今夜终于能痛快呼出胸中一口浊气,也或许是今夜的篝火实在烧得太亮,亮得足以照彻古今。总之虞允文非但没有痛斥这个要抢别人老婆的俊俏后生,反而仰天大笑,连说三声“好、好、好”!
将敌人打出去,将心上人抢回来!真是痛快!
采石之战的胜利,让宋军守住了长江以南这半壁江山。此战之后不久,完颜亮手下军士哗变,将一代枭雄缢死于军营中。
但赵清存却并没有立刻返回临安,因为完颜亮虽死,宋金之间的战事却还远未结束,此前被金人夺走的两淮之地,他们誓要将之收回。故此,赵清存选择继续留在战场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过新年。年节才刚过完,他便奉将军时俊之命,带领手下士兵驰援顺昌府。
初三日,冬晴,是个好天气。
赵清存正率领一队宋军向着顺昌府十里开外的一处金兵驻地奔袭而去。
顺昌府所在之处是地势平缓开阔的沃野,但因受黄淮水流影响,城外颇有些坡洼相间。停留于此的是一批从扬州逃过来的散兵游勇,并不足为惧。
此刻,宋军已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包围,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可挥刀杀敌。
“杨都头,怎样?要俺去传令不?”赵清存身旁一名军汉悄声问道。
赵清存紧盯着那些浑然不知已落入包围的金兵,正待发号时,忽觉右眼皮一阵猛烈跳动,突突突地,弄得他心头慌乱,差点儿连刀都握不稳。
他以为是金兵发现自己已陷入埋伏,打算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遂按住那传令军汉,道:“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却见那些黄头奴并无任何异样,赵清存这才下令出击,宋军挥舞长刀奔杀而去。
血溅刀锋,刀锋照影,影子映出一名英姿飒爽的男子。他额头上裹着一条葛布巾,不为别的,只为遮住眉心那瓣太过惊艳的兰花。
挥刀杀敌的时候,赵清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云哥。其实,他的骑术和刀法都是云哥为他启蒙。
那时候在鄂州,云哥被称作“赢官人”,意思就是他在战场上风樯阵马只赢不败。人人都夸赞云哥像极了岳元帅,说云哥年仅十二岁就已经可以策马杀敌,一声令下,背嵬军八千英豪寒光照铁,无往不利。
彼时还是个丱角小儿的赵清存听了这话还挺不服气,拍着自己稚嫩的胸膛大声说:“等我十二岁,我也可以上战场!背嵬军,我也可以!”
只可惜,十二岁时的他却已被困囿于郡王府的方寸牢笼之中,从此再无光明正大领兵杀敌的可能。
顺昌城外的这一仗,宋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胜利。待收拾完战场,赵清存摸出随身所携韩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瓶中冷水,只觉随着冷水入腹,一股热血却蓦地于体内翻腾而上。
“杨都头,今夜吃酒庆功!”有军汉冲他喊道。
赵清存爽朗地应了。
孰料不久之后,他的右眼皮却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突然到来的心慌眼跳,让赵清存几乎无法再与弟兄们一起庆贺。
他想,也许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追伐金虏残余势力,实在是太累,导致身体吃不消,故而才有这般景况。于是赶忙回到房内,躺在榻上歇着。
右眼皮却还是突突突地跳得厉害,由半中午开始,忽轻忽重跳了几乎整整一日,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用手按住才觉舒服些。
赵清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