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是个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病美人。
“哎呀,承信郎怎么站在这儿?!你受了伤,该好生歇着才是!”待走近了看清那人是谁时,晏怀微不禁大吃一惊。
赵清存强撑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对着晏怀微肃然一拜,道:“今日多谢晏娘子仗义相助,珝已将此恩铭记心头,他日必定报答。”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呢,你伤得不轻,快回去躺着!”晏怀微眼瞅赵清存一副摇摇晃晃快要晕倒的模样,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
赵清存却拒绝了她的搀扶,努力自己站稳,嘴硬道:“皆是些皮外伤,适才已上药包扎,不妨事。我送你出去。”
话毕,他转身向着通往王府后门的路上走去,晏怀微拗不过,只能缀在他身后,凭他为自己引路。
天色愈发昏暗,蓝紫色的穹宇广袤深邃,可眼前这一袭天水碧却愈发明艳惊人。
晏怀微看着赵清存的背影,偷偷摸摸地想,这颜色真好,既不张扬也不阴柔,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俊丽,简直雅到了骨子里——这颜色确实适合承信郎。
差不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晏怀微,道:“原本想用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但眼下情势不大好,担心连累你们。府外已雇下两顶轿子,晏娘子自去便可。”
晏怀微匆忙道了声谢,抬腿便往门口走去。她心里有些慌张,眼看着天黑了她还不回去,张五娘一定又要着急了。
“晏娘子!”赵清存突然拔高声音,在她身后唤道。
晏怀微止步回头,就见赵清存对她复揖一礼:“适才所言,绝非玩笑。珝向晏娘子承诺,他日娘子若有需要之处,珝义不容辞。”
晏怀微本就不是矫情之人,也不想摆那欲拒还迎之态,于是明亮大方地笑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可笑这字字铿锵的“一言为定”,却终究成为岁月里一道抓不住的虚言。
一只俊秀的手扳过晏怀微的肩膀,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从回忆里扳了出来。而后这只手为她一点点拭去颊上珠泪,复又移至耳畔,为她理了理鬓发。
这手是赵清存的。
这个男人此刻就睡在晏怀微身旁,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晏怀微更为清晰地感受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强烈痛意。
梳理完鬓发,赵清存凑过来,在她脖颈上亲了几下,又将唇缓缓移至她唇畔,想吻她——晏怀微一扭头躲开了。
赵清存却也没生气,也没问她为何要哭,也没拦着她说什么你别哭了之类的废话。也许他明白,她哭一定有她的理由,旁人无法干涉,只须让她自己哭个痛快。
“你想去赏雪吗?”良久,赵清存忽然开口问道。
晏怀微双拳攥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眼泪止住,鼻子齉齉地问:“去哪儿赏雪?”
“去西湖。今夜雪下得如此大,雪后西湖一定很美。明日我会在西湖设宴,这是早就定下的。今晚这场雪着实天公作美,我就想着,明日的筵席可以带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赵清存温柔言道。
晏怀微拉起被子,将头埋进被中,闷声说:“我不去。”
“真不去?明日是私宴,我邀来三位客人,这三人你也许愿意见一见。”
“哪三个人?”
听得此言,晏怀微又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眼巴巴地看向赵清存。
终究是没按捺住自己这颗该死的好奇心,就这样被赵清存引诱着一步步上钩。
“去了不就知道了。不去别后悔,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赵清存得意洋洋地说。
第28章
翌日辰初, 晏怀微被赵清存从睡梦中摇醒。
刚睁眼时意识还不甚清晰,一边伸懒腰一边问倚着床栏坐在她身旁的赵清存:“外面还下雪吗?”
赵清存笑道:“不下了,快起来换衣裳, 咱们现在出去正好。”
晏怀微被他俊丽的笑容晃了眼, 霎时心魂醉迷,愣了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伸懒腰的样子,赵清存笑着答话的样子,还有床榻上她躺他倚的样子,所有这些都让他们看起来仿佛一对儿恩爱的老夫老妻。
我呸!晦气!
晏怀微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
赵清存将榻上女子唤醒之后,便自回景明院去盥漱更衣, 临走时交待她一定要在巳时之前赶到王府大门外, 马车就等在那里。
听得房门关上的声音,晏怀微这才慢吞吞从被子里爬出来, 忽忆起赵清存说今天筵席上的三位客人她定然愿意见一见, 于是蹙着眉头想了半天究竟会是哪些人——结果毫无头绪, 遂放弃。
既然赵清存要带她去赏雪赴宴,她也不好把自己弄得太寒碜。
打来热水盥漱过后,晏怀微将前些日子周夫人恩赉她的那套贵重衣裳翻出来, 从头到脚给自己换上,之后对着镜子画眉贴花钿, 最后又认真地梳了个同心髻, 并将一条红丝缯发带系于其上。
做完这一切, 她将狐裘穿好, 想了想, 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簇新的面纱披在脸上,这便离开了晴光斋。
马车果然就等在王府门外。见她出来,车夫老朱赶忙端来脚踏子, 扶她登车。
赵清存已经在马车里等着她,晏怀微掀起车帘入内,谁知一下子就愣住——她穿着周夫人赏的狐裘,赵清存也穿着一件狐裘,这么一看,他二人更像是一对儿老夫老妻了。
——这也太晦气了吧!
赵清存瞧着倒是心情颇佳,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马车这便辚辚辘辘向前行去。
今日的筵席定在西子湖畔的聚景园内。
此园为皇家御园,其地傍依西湖,南起清波门,北至涌金水口,平日里除王孙贵胄之外,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入内。
晏怀微早就听说过这个园子,但她也属于不能随意入内的“闲杂人等”,故而从没来过。只听人说园内遍植翠柳,至春和景明之时,柳枝随风翩跹,仿佛绿浪青涛拍岸,又有黄莺啁啾其间,直似清歌入耳,声声沁人心脾。
然而眼下正是隆冬时节,恰昨夜又是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故而什么柳浪什么啼莺,一概是没有的。
虽不曾闻莺于柳浪,可举目四望,却见雪覆园亭,空疏寂静,恍如步入一片琉璃清净世界,只觉心魂婆娑,这一生的痛苦都被雪色洗净了。
赵清存在前面走,晏怀微跟在后面。走着走着,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将手伸给缀在身后的女子。
晏怀微有些不明所以。
“路滑,把手给我。”赵清存说。
晏怀微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对方手上,刚一触碰,便觉自己一下子就被他攥住,挣不脱,也逃不掉。
赵清存牵起这只柔软却冰凉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很快便行至今日设宴的琼芳榭。此榭三面临水,冬风凛冽,临水之地不免寒凉,故而为了今日的筵席,赵清存早早就让人在琼芳榭四周挂起纱幔,以之遮拦湖风。
此时纱幔吹拂,雪色波荡,一切都干净得不真实。
隐约听得琼芳榭中有人说话,却因纱幔阻隔,听不分明。立在榭外的宫人见郡王来了,赶忙打起纱幔,内中诸人看过来,见是泸川郡王偕一娇柔女子款款行至,皆大笑着打趣道:“好个赵郡王,红颜在侧却误了咱们饮酒的时辰,来迟要罚,快快领罚。”
琼芳榭内已有六人,分别是三位文士和三名歌伶。榭中置食案五张,三名文士分坐南北两侧食案,三名歌伶怀抱琵琶凭栏于后,唯独面湖的首席和其下次席是空着的。
赵清存浅笑着连声说来迟认罚,而后便携晏怀微一同落座于次席——首席仍是空置。
落座之后,晏怀微趁着众人与赵清存寒暄之际,觑眼去瞧席间那三位文士:
坐于左席之人瞧年纪似已近不惑,面上颇生皱纹,颌前髯须却修剪得十分整齐。此人许是畏寒,不仅裹了件大袄子,头上还戴了顶遮风挡雨的风帽。
而落座于赵清存对面的那人,猜年纪应三十有余,容颜颇为英武,说话嗓门也大,身穿圆领襕袍,头戴一顶垂脚幞头。
最令人惊奇的则是坐于末席的那名年轻男子,看样子似乎只有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头戴东坡巾,巾侧还簪着一枝寒梅,端的是一派风流英姿。
赵清存发现身旁女子在偷觑那些人,便笑着对诸人荐介道:“这位是我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名唤梨枝。她的一手长短句填得清丽脱俗,今日在座之人皆擅此道,所以我便带她来与诸位一见。”
话毕,他示向对面那位头戴垂脚幞头的文士,对女先生介绍到:“此乃集英殿修撰张孝祥。他所填长短句于阡陌间流布甚广,你该听说过。”
果如他所料,但听女先生惊喜言道:“原来这便是写出‘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的张修撰,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郎,妾久仰大名。”
赵清存继之示向那位座中年纪最大也最怕冷之人,道:“这位是枢密院编修陆游,陆务观。”
晏怀微又是一惊,这位陆务观于市井间的名头,比之张孝祥亦不遑多让。
最后便是那位斜插梅花的年轻人,赵清存扬声道:“这位是与我十分投缘之人。姓辛名弃疾,字幼安,目下领江阴签判兼右承务郎之职,此番是我特意着人将他请来行在一聚。”
闻得赵清存说与自己十分投缘,辛弃疾也拊掌笑言:“年初于建康初见之时,我还道这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少将军,后来才知竟是赵家三郎。”
赵清存听他提及此事,赶忙笑着打了个“不可言、不可言”的手势,辛弃疾立刻明白过来,换个话题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眼见人已到齐,筵席这便正式开始。
我朝上至官家下至庶民,无人不喜风雅。“雅”之一事于我朝而言,绝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至于如何雅致,从这筵席之间便可略窥一二。
聚景园的宫人依次入榭摆酒布菜,最先摆上来的并非鸡鸭鱼肉,乃是三盘绣花果子高饤,分别是新橙、鹅梨和红枣。
所谓“高饤”,乃看菜之一种。看菜的意思就是,正式开饭之前先上些清香馋人的果蔬让诸位饱饱眼福。这些果蔬只许人看却不许人吃,倘若有人吃了,那便是土老帽,是不懂风雅的粗俗之辈。
待案上绣花果子高饤摆好,赵清存起身举杯,朗声道:“今日私宴实为庆贺喜事,喜事有四:其一乃岳元帅二十年冤案平反昭雪,其二乃陆务观得赐进士出身,其三贺赋闲两年的张修撰终于复官,其四为辛幼安渡江南来接风洗尘!”
话毕,在座诸人皆笑着举杯,同饮盏中佳酿。
不得不说,赵昚登基之后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事,而在座这些人亦皆是受益者。
昔年陆游参加锁厅试,因其名次高于秦桧之孙秦埙而为奸相所恨。第二年的礼部考试,秦桧为泄愤,故意将陆游黜落。此后整整八年,这位慷慨激越的才子便只能通过阿谀汤思退、禀书叶义问等方式蹭得一官半职。直至赵昚即位,他才终于得到这等了八年的进士出身。
而张孝祥亦是如此。彼时秦桧诬陷张孝祥之父奸嫂抛尸,令其父锒铛入狱,张孝祥本人亦受牵连。秦桧死后,张孝祥本该平步青云,哪知却又受秦桧党羽汤思退之牵连而再次罢官。直至数月前,赵昚将其召回临安,先给了个集英殿修撰的职位,之后会再另行铨补。
第一巡酒饮罢,果子高饤移至案角,而后摆上雕花蜜煎和砌香咸酸。这些便不再是看菜,而是可以下箸尝鲜之物。
但见宫人于案前将砌香樱桃、荔枝甘露饼、鹅梨饼子、酥胡桃等吃食逐一端上。晏怀微瞧着这些好吃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注1)
今日从晨起到现在,她连一口饭都没吃,刚才已经被那些看菜勾得食指大动,这会儿面对着蜜煎和咸酸,腹中空空之感愈发强烈。
赵清存夹起一块荔枝甘露饼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碟内,道:“尝尝。”
晏怀微轻轻咬了一口饼子,只觉好吃得想哭。聚景园真不愧为皇家园林,不但景致奇佳,所供吃食亦如此可口。
赵清存又夹了一瓣梨五花儿给她,她咔嚓咔嚓啃得正高兴,却听那边张孝祥忽然爽朗说道:“今日筵席,在座尽皆骚人雅士,又哪能不填词唱曲,彰显风流本色。某先来一曲旧日所填小令,为诸位助助兴!”
话毕,张孝祥与身后怀抱琵琶的歌伶低语几句,那歌伶颔首,转轴拨弦,但听一曲《卜算子》于弦上泠泠淌出。
张孝祥执箸击碗,扬声唱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注2)
“好一句‘只欠些儿雪’。看这天色,怕不是些儿雪马上就要被安国兄唱来了!”一曲罢了,陆游在旁笑言。
由他带头举杯,众人亦皆把盏敬这冷艳孤光与将至未至之洁雪。
待第二巡酒喝完,宫人便陆续将脯腊送上,且见鱼肉影戏、炙骨头、鹅鲊等物。脯腊皆冷盘,亦只算作餐前开胃之用,当不得主菜。
直至第三巡酒饮罢,正经菜肴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聚景园宫人们再次鱼贯入榭,将鲜虾脍、蟹酿橙、花炊鹌子、煨牡蛎、肚丝羹、羊舌签等诸般珍馐逐一奉上。
晏怀微一瞧见蟹酿橙,眼睛瞬间被点亮,早把身边这位尊贵郡王忘了个干净,只顾着啖食面前水晶盏内所盛蟹酿橙。三下五除二,一只蟹酿橙就被她吃得一口不剩。
刚吃完却见面前又推过来一只,晏怀微一愣——竟是赵清存将自己那只蟹酿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