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已将茶碎筛好,以茶匙舀取适量粉末放入盏中,注水之后便拿起茶筅环回击拂着。
赵昚看着赵清存手中逐渐扬花泛白的茶汤,突然灵机一动,拊掌道:“三郎,我也要给你赏十个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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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晏怀微很生气, 真的很生气。
她昨夜是实打实地被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给糟蹋了,然而……她昨夜又是实打实地在那混账王八蛋身边睡了个饱。
——真真儿气死个人!
晏怀微气得一早上吃了三个肉包子两碗糖豆羹一只大鸭腿!
鸭腿吃得满手油,她还特意跑到赵清存的床榻旁, 将两只油手狠狠擦在了他的卧榻上。
看了一眼卧榻上油乎乎还飘着烧鸭味儿的手印, 晏怀微志得意满地走了。
午后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小睡,醒来之后铺纸研墨想写几首新词玩玩儿。好些日子没填词,感觉脑袋都变得木愣愣的了。
孰料才刚把清水滴于砚堂之上,墨都还没开始研呢,就有个小丫头过来唤她,说是樊娘子叫她过去伺候。
天知道晏怀微现在一听见“樊娘子”这三个字, 心里就跟揣了只大鹅似的, 扑腾扑腾乱得慌。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着要不晚上去跟赵清存撒撒娇, 让他给樊茗如下一道钧旨, 就说以后没啥大事不许随便唤她——反正赵清存看起来好像很满意这梨枝娘子, 对着这么丑的一张脸他都亲得下嘴,应该不会不答应这种小请求吧?
但转念一想,秦炀让她打探樊茗如的来历, 她到现在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不如趁此机会去过过招, 说不定能挖出些什么。
想到这儿, 晏怀微双拳一攥, 这便昂首挺胸出门去了。
跟着领路的小丫头在府内七拐八拐, 好不容易才到了樊茗如所居之处。此地名“守拙院”, 位于王府东偏北。
晏怀微轻声念着“守拙”二字,问那带路的小丫头:“这院名可是取自五柳先生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之句?”
小丫头腼腆地笑着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句子。随后脚步一转,引着晏怀微向院内东侧的一间厢房走去。
房间不大,但却布置得极有藏春锁昼之感。倚墙的香案上,一缕篆香正缭绕烟气,烧得满屋皆是暖馨。而樊茗如则垂足坐于窗下那张黑漆编藤小榻上,正低着头缝补一条白地(不是虫)青花裹肚。
她身后日影摇晃,身侧珠帘低垂。女使水萍坐在榻前的绣墩上为她收拾一只竹绷子,真是岁月静好,光阴悠悠。
听得晏怀微向她道万福,樊茗如放下手中裹肚抬起头来。
“梨娘子不必多礼。我这里新得了一本极有雅趣的书,所以唤你来看看。梨娘子学富五车,必然能一眼看出此书优劣。”
“是哪本书?”晏怀微一听说有好看的书,眼睛“咻”地一下就亮了。
“水萍,你去取来。”樊茗如吩咐道。
水萍应声离去,不多会儿便取了半薄不厚一册缥缃递与晏怀微。晏怀微接过一看,险些放声大哭——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元稹所撰《会真记》嘛!还是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的善本!
说出来也许有些丢人,在她十五六岁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曾对此书有着无法言说的迷醉。那会儿她在晏裕书房发现了这本书,初初一翻立时大喜过望,在心底直呼“元九你可真是神啊”!
彼时根本等不及拿回闺阁细看,晏怀微干脆就在书房随便找个杌子坐下,这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这首诗,令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刹心沸千堆雪,风月萦绕,简直不能自已。
谁承想正看到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张生于普救寺救了崔莺莺并对其一见钟情,遂托红娘从中牵线,二人趁夜相会——书就被突然回家的晏裕给没收了。
书刚被晏裕收走的时候,晏怀微简直抓心挠肝、肝肠寸断、断成七八块儿,就想知道故事里那一对璧人后来究竟怎么样了,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崔莺莺好像骂张生了,为何要骂他?张生要进京赶考,他考中了吗?张生最后和莺莺在一起了吗?
可晏裕非说这书毁人性情,无论如何不许她再看。
晏怀微生了三天闷气,却终是拗不过父亲,只得安慰自己以后再说吧。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也逐渐淡去。再后来,她自己的生活亦发生了许多变故,这故事便最终化作一段不知后事如何的回忆,被深埋于心田。
谁能想到,现在竟是樊茗如将这本书重新拿到她面前。晏怀微简直喜不自胜,连带着觉得樊茗如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得此书已有些时日,却一直没空看。今日特意将梨娘子请来,便是想让你读给我听,不知可否?”樊茗如慢条斯理地说。
可以啊当然可以,晏怀微求之不得。
她爽快地应了一声,这便翻开书页,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
谁知读着读着,晏怀微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待读到崔莺莺送信给远在京城的张生,与其情断恩绝之时,忽觉满腔悲愤无可发泄,豆大的泪珠沿面颊滑落,洒于衣襟之上。
樊茗如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晏怀微,沉声道:“始乱之,终弃之……崔莺莺与张生做下那等苟且龌龊之事时,也许并没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个可悲之人。”
晏怀微手捏书页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莺莺所写诀别之言——“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看了好大一会儿,她突然抬眸看向樊茗如,音声沉定地说:
“崔莺莺敢爱敢恨,傲骨赤心,才不是什么可悲之人!”
樊茗如眉头一皱,停下手中针线,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自古以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与张生无媒无妁,又为之所弃,这还不可悲?”
晏怀微将书卷放下,起身先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而后朗然道:
“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乃是以男子之目审视女子,以男子之意规训女子,以男子之准绳判女子之生死!世人口中三媒六聘,不过就是许她一个妻的名头,以便让这女人无论其夫是好是坏,无论她是喜是厌,皆乖乖俯首听命罢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晏怀微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她与齐耀祖什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金银珠玉什么都有!可事实上,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让一个烂人变好,让一对怨侣变成恩爱夫妻。
晏怀微顿了顿,继续说:“倘若以男子之圭臬来评断,自然以为莺莺可怜,但若以女子之视目重新思量,则大不相同。”
“男子所思所想,往往是崔莺莺愁绝哀怨、闲宵泪零,这是因为他们希望如此,倘不如此,便愈发显得那张生是个窝囊废物。而我看到的崔莺莺,她呵斥张生,是因为张生不知尊重;她自荐枕席,是因为确乎发自挚情。张生离开蒲州,莺莺致信与其决绝。后来崔张二人皆已婚配,张生还想见面,却为莺莺断然所拒。崔莺莺既不自缚,亦无他执,更尝欢喜,比那些满口聘为妻奔为妾的道貌岸然之辈不知高出凡几!”
“究竟是张生弃了崔莺莺,还是莺莺扬手抛了张生那自以为是的破落户,此中深意还请樊娘子细细忖想。”
话语掷地有声,这次竟轮到樊茗如陷入了沉默。
崔莺莺究竟是否可悲,这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晏怀微口中的“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这九个字,却让樊茗如突然生出一种心绪震荡之感。
女先生所言颇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让她无法反驳——崔莺莺只去感受风花雪月,哪管什么聘妻奔妾。这般快意自在,谁能不羡慕。
其实她自己也并非世俗意义上恪守什么礼法妇道的“好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在赵清存明确表示不会娶她之后,仍执着地留在王府——她有私心,亦有所求。
今日她是故意让眼前这女子读《会真记》,目的便是借崔莺莺被始乱终弃的悲情故事来敲打此人,谁知敲打不成,她自己却被驳得不知如何是好。
“梨娘子不愧是书会出身,不单只会填词写话本,便是识见也与我等俗人大不相同。我承认,我说不过你。”良久,樊茗如终于疲惫地开口。
晏怀微再拜道:“适才梨枝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樊娘子担待。世人不许妇人畅言,可我却偏要说——放眼天下,无论家国事还是夫妻情,无论贞洁贤惠还是聘妻奔妾,诸般规矩皆由男子计定,亦皆利好于男子。红尘之中,男子以自己为主,以女子为客,这已是威迫。我们明明身为女子,却非要以男子定下的规矩相互苛责,相互攻讦……比之崔莺莺,我们或许更可悲些。”
樊茗如发出一声苦笑:“可惜我们皆身处漩涡洪流之中,世俗规矩如牢笼,谁又能独善其身?”
二人正你来我往辩说着,忽见景明院的洒扫丫头小翠跑进房内,拜道:“樊娘子,恩王已回府,着我来唤娘子前去正堂。恩王带了满满一大箱好物件回来,说要送给娘子。”
听了这话,樊茗如放下裹肚,起身向屋外走去,边走边问:“梨娘子陪我一道儿来吗?”
晏怀微看着樊茗如独自走出房门的背影,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这背影落寞孤凉,似有太多心事暗藏其中,但却无法诉说,只能等它们在身体里慢慢沤烂。
于是她抬腿便追了过去,跟在樊茗如身后,一同向正堂行去。
二女到得正堂,远远便瞧见赵清存长身玉立于堂内。他背对着门,正抬眼望着堂前那块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郎。”樊茗如迈过门槛向赵清存走去。
听到这声轻唤,赵清存回头看向樊茗如,与此同时,也看到了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梨枝——便是在这个瞬间,赵清存向来坦荡的眼眸中突然浮现出一抹惊慌无措。
就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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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赵昚当然不像他的养父赵构那样满肚子馊水儿, 所以他做不出给弟弟送十个美人这种荒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女色之事上向来不怎么开窍的赵家三郎既已突然开窍,他这当哥哥的也确实欢喜, 怎么着也得给点赏赐才行。
赵清存回府的时候便是带着赵昚赐的一只盝顶戗金木箱回来的。
原以为箱内不过是些香药珠玉之类的物件, 可当他打开箱子看去,却登时傻眼。
只见箱内整整齐齐摆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宝钿两博鬓花钗冠一顶,纹金丝绦青舄一双,鸾凤穿花鎏金霞帔坠一枚,白珍珠长耳坠一对, 绛罗花鸟纹横帔一条。
这五样东西, 从头到脚,分明皆命妇之物。
赵昚赏赐这些给他, 当然不是让他把自己打扮起来, 而是在变相催促他——赶紧娶老婆!
赵清存苦着脸看着这一箱棘手之物,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对候在门外的小翠吩咐道:“你去守拙院将樊娘子请来,就说这里有些用物要交予她。”
原想着悄默默将这些东西全丢给樊茗如就好了, 谁承想此刻他一回头便看到樊梨二女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赵清存顿觉心头一阵兵荒马乱,好在他定力十分了得, 须臾之间便稳住心神——自己又没干坏事, 慌什么。
“茗如来得正好, 这些东西都是官家赏赐, ”赵清存抬手指着地上那口木箱, “你拿去吧。”
樊茗如亦是聪慧之人,一眼便瞧出赵清存态度古怪。她满脸疑惑地上前两步,探头往箱内看去, 这一看却也愣住了。
“这些都是……给妾的?”
赵清存颔首:“你在府内打理事务,日日辛劳,官家命我将这些花冠首饰交给你。或用或卖,任你处置。”
“只赏赐妾一人?”
“……嗯。”赵清存含糊地应着。
边应边偷觑了一眼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却见那女先生也好奇地伸头往箱内瞧,赵清存没来由又是一阵心虚。
樊茗如温婉地笑道:“妾这便多谢官家恩赉,多谢殿下悯恤。”
“我命人送去守拙院。”
赵清存说完这话,随即唤来两名院公,让他们赶紧把箱子抬走。
直到这箱烫手物件消失在樊梨二人面前,赵清存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与樊茗如商量了几句年节之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正堂。
回到书房本想看看丰稔楼送来的账簿文书,谁知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中波澜跌宕的全是刚才女先生探头看箱之时突然蹙起的眉头和眼中明灭不定的光影。
她生气了?因为那些命妇用物没有给她,所以她不开心?
赵清存晃晃头,欲将对方从脑海中赶出去,谁承想,他越晃那女人的身影就越是摇曳生姿。赵清存一把将账簿推开,看不下去不看了,干脆去西湖散散心。
他这边心不在焉出门去了,那边晏怀微却终于被樊茗如放回了晴光斋。
眼瞧着已是黄昏时分,残照西斜,所有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走于人间,看起来又重又累。
晏怀微的影子被房门夹了一下,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她这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依照秦炀的吩咐探一下樊茗如身世的,谁知光顾着在那儿争执什么莺莺什么张生了,身世之事竟是半句都没问!
想起这茬,晏怀微不禁长叹出声。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做暗探的料,心想日后若有机会的话,应该多向胡诌请教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