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摆摆手,目送青年离去的身影。徐致不得不称赞一声,昔年的狼崽已成为征服草原的狼王。这个自己当初没管过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所幸父亲慧眼如炬,亲手教导了他的儿子。早年忽视的幼子,如今也足够撑起一片天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徐青章回到望青居,他环顾这个属于自己的院子,却没有归属感。望青居离大房的正院很远,他那位嫡母安排了他住这最偏僻的院子。
五岁的他,在这日进斗金的国公府,吃不饱穿不暖,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当年被恶仆按进池塘那一次,自己想这辈子或许就那样了吧。就那样干干净净地死去吧,自己对这世间没有一丝留念。
祖父惩治恶仆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心中痛快。他不恨那些下人,也不恨父母,他心中没有任何恨意。大概是没被爱过的孩子,连恨都不会。
是祖父把他带到阳光底下,给了他成为人的机会。他教他,育他。他尊他,敬他。而姝儿则是一直照耀他的小太阳,为他驱散冬日的严寒,温暖他阴暗湿冷的世界。
祖父去世的时候他正在战场上,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时,他浑浑噩噩,险些酿成大祸。
那时的他如同一只被淋湿的小狗,可怜,茫然,无助,祈求上苍垂怜。可没有,他孤身一人在这人世间活着,他需要变得强大,强到可以保护姝儿。
没过几日他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继续作战。战场上的他不要命一样冲在前线,企图用手中的利刃去斩断自己的愁绪。
当初他入军营,为的不是光宗耀祖,不是青史留名,而是保护姝儿。祖父告诉他,只有当他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珍惜的东西。
离开简州的那晚他就暗自发誓,此生就算是牺牲了他这条命,也要好好护住姝儿,再不能让她受欺负。他不怕死,为心上人而死,死得其所。他只怕他死了之后再不能保护她,故而他还很惜命。
“初一,把我去岁春猎得来的虎皮和我书桌上那个黄梨花的匣子送去挽棠阁。”
一别多年,徐青章不知道兰姝喜欢些什么,心想赶明儿还得亲自问问她才行。
他不是个爱铺张的人,祖父更是教育他要力戒奢靡。是以他在军营和士兵同吃同住,开销并不大。
边境盛产矿,这几年朝廷发的军饷和府里的月例几乎都被他用来采买宝石了。每次回到京城,他都会把高价购置的宝石送到如意楼加工,做成女子穿配戴的头面。
初一知道自家公子这么多年对挽棠阁那位念念不忘,牵肠挂肚。前年在军营命悬一线的时候,握着那位女郎送的香囊,他愣是挺过了刮骨逼毒。眼看痴恋多年的小娘子已经进府了,相信假以时日世子爷定能得偿所愿。
…………
敲响挽棠阁的大门,才发现是那个圆脸小丫头开的门,院中陈设简陋,冷冷清清的。
“你家小姐可在屋中?”
“小姐自是在的。”
“这是我家世子爷送的。”
小瓷望着黑脸侍卫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上的虎皮和木头匣子,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木头,呆子。”
初一习武多年,耳力极佳。听见身后的小丫头骂自己,他还回头扫了一眼,不解,甚是不解。
“小瓷,方才是谁来了?”,刚从午梦中醒来的少女睡眼惺忪,一双勾人心弦的狐狸眼配上粉嫩的红唇,着实让人想好好疼爱一番。
小瓷心想还好自己是女子,每天都能欣赏他家小姐的盛世美颜。她家小姐这么好看,就是进宫都能当个宠妃。
擦了擦自己不存在的哈喇子,“回小姐,是世子爷身边的侍卫,他是来送礼的。”
说着就把手中的虎皮和匣子放在兰姝面前的桌子上。
兰姝摸了摸那油光水滑的白虎皮,一上手就知是好东西。
“小姐您是不知道,那个黑脸侍卫,过来送礼的时候一句好话都没有。硬生生地把东西给奴婢后就走了,跟个木头一样,说不定世子爷也是……”
兰姝一边听小瓷说话,一边打开那个梨花木匣子,和古朴的匣子不同,里面陈列着八套金光闪闪的头面,金镶玉,各色各样的宝石整整齐齐摆放在里面。
“哇哇哇,小姐,这是,好漂亮啊,好闪,小姐您瞧瞧奴婢的眼睛是不是要被闪瞎了。”
小瓷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震惊,本想说世子爷也是个木头的话也被咽入肚中。
兰姝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阔别多年,今日刚重逢,话都没说几句,就被送了一匣子价值连城的首饰。
这几套首饰绝非凡品,做工精美,没有一个样式是重复的。且单论那些颜色各异的宝石就足以令人惊叹,红的紫的绿的蓝的粉的,也不知道主人花了多少心思才收集起来的。
室内鸦雀无声,主仆二人很有默契地都不曾开口。
过了半晌,小瓷小心翼翼地问,像是怕惊扰这满匣子的首饰一样,“小姐,世子爷以前是不是很喜欢您呀?”
兰姝不知道怎么回答,幼时徐青章待自己总是温温柔柔的,有求必应。无论多么艰难的事情,只要自己提,他就会去做。就好像,叫他把心头肉挖出来,他也会照做不误。他在自己面前没有任何脾气,她从未见过他发火的样子,除了他板着脸和威武大将军吃醋的时候。
如今他也是吗,会哄着自己陪着自己,不管她怎么无理取闹,他都会好好安抚她吗?可她应该不会娇蛮地取闹了,她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怎么还会做些幼稚孩童之事。大人都不会喜欢那样的孩子,他应当也不会,他长得那般高大威猛,怕是一拳就能把自己打趴下。
可此刻的女郎不知,她是被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那人如何舍得打她?就是打,也只能是她打他。又或者说,此打非彼打,拍击声和拍击声也有不同的。若要说是那种打,他应当还真想把她打趴下,兴许他内心渴求着心灵深处的撞击。
“小姐,明日便是十五了,既然世子爷回来了,要不要请他……”
话音未落,兰姝便打断她,“婚事未定,此事万不可告知他人。”
她得的,并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病症……
[1]摘自《南史·陶弘景传》
第4章 桃嫣散 沉溺情色只会让他有弱点
次日,兰姝并未得到徐家要举办家宴的消息,猜测徐青章回府的消息许是尚未传开,应该是与他先行回京有关。便老实待在自己院中,恰好今天是十五,又是那病发作的日子。
八岁的时候被拐进花楼那天,因她年岁较小,老鸨便对兰姝用了前朝秘药桃嫣散催熟身子。
那桃嫣散是前朝秘药且失传已久,妇人服之可驻颜养肤,令男子神魂颠倒。
据说前朝有位妃子用了它盛宠不衰,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
前朝的后党见宠妃势力越发庞大,私下处死了宠妃,那前朝皇帝痛失所爱,竟穿着宠妃生前穿过的衣裙,自裁在她的宫殿,随她去了。
后人以讹传讹,有人说当日在宠妃的宫殿中出现两只绚丽多彩的凤凰。还有人说出现的是两只龙,下凡历完劫回天上去了。版本越传越玄乎,不过是贫民百姓饭后谈资罢了。
那老鸨名唤巧娘,极其爱财。祖上是前朝太医,桃嫣散是她祖传之物。当晚看见龟奴拐来的兰姝,还没长开就已能窥见日后倾国倾城之姿,假以时日自己好生培养一番,定能叫她赚得盆满钵满。
不料当晚,自己经营多年的百花楼便被端了。眼瞧着泼天富贵砸到面门了,不成想却是富贵险中求,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巧娘一看楼外被官兵重重围住,便收拾细软跑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2]凌父带的人去晚了一步,没能一锅端了。
兰姝只记得那天爹爹找了好几个名医给她看诊,皆说此药非毒,自然无解,是令人姿容妖艳的好东西,日后早些找位夫君成婚即可。
此后兰姝容貌愈发娇艳,凌父因公事繁忙,又因囊中羞涩请不起侍卫,而且他也怕侍卫起了歹心,见色起意。便勒令她只能待在家中,兰姝再也没能出去游玩过。
她十二岁那年便发病了,十五的月圆之夜,月色皎洁,清冷的月光照在闺房中的拔步床上。
只见床上那少女浑身滚烫,香汗淋漓,口中娇声不断,渗出的水渍浸湿了小衣,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桃香,真是药如其名。可她却想啃咬些什么,她觉得牙口好痒,她受不住,连连扯过被衾含在嘴里,撕咬着绸缎。
初初发病时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听到母亲细细道来缘由,却也不得不接受了。如今三年过去,兰姝并不像从前那般无助,只当如应付一月一次的癸水那般。
受这药的影响,平常女子一月一周的癸水,她只需要每月来两三天便可干净,倒是这药带来的好处了。
母亲过世前告诫兰姝,不到情不得已之时不可告诉他人这病,以及这病的来由。
府中除了爹娘和小瓷,再无他人知晓此事。娘亲与祖母关系并不融洽,所以凌老夫人也不知此事。
当年凌父也是翩翩公子,徐老国公有意将小女儿许配给他,两家相看之时他却对凌母一见钟情。徐老国公也不强求,给他俩保了媒。凌老夫人虽没明说不满,却也没明着为难凌母。只是待她嫁过来后不久,老夫人便以子嗣为由,给凌父纳了三房小妾。
二月的天还有些倒春寒,刚经历过一场春雨的洗礼,万物复苏。庭院中矗立着一株桃树,嫩绿,翠绿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鲜绿的叶子上躺卧着一滴滴水珠,似落非落。
天气回暖,微风拂过却吹不散屋内的闷热,薄衫下的肌肤汗津津的。
少女突然想到当初自己溜达出去玩。那会也是春季,山峰上的积雪消融,滚落晶莹剔透的雪水。若有旁人在场就会发现少女肤如白雪,竟不比那积雪逊色半分。她想爬山去赏雪景,却体力不支,微汗淋漓。
终于爬到了山顶,上面种有一片腊梅林,枝头上的红梅,一簇一簇的,十分漂亮,像一颗颗粉色的小宝石。没有哪个女郎不爱俏,她本想折一朵别在发间,但又怕被主人发现,被安排个偷盗的罪名。
她只轻轻捻了捻花骨朵,但刚长出的花苞着实娇嫩,哪里能经得住旁人的按压。
不多时,梅花的汁液渗出,少女手上也粘上了些,馨香在周边散开,很清新。她似乎是觉得自己辣手摧花,犯了错怕被罚,身子哆嗦了几下。
积雪因天气日渐回暖而融化,少女似乎也因爬山赏花而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屋外,谪仙般的男子立在窗前,也不知道看了内室多久。瑶阶玉树,貌若潘安,偏巧生了一双狐狸眼,与他通身清冷决绝的气质并不相符,反倒生出一种矛盾美来。男子喉头一动,做出吞咽的动作,随之眸色一深,透露出一抹玩味。
他是来找徐青章的,徐宅他来过很多次,这院子早前是荒废的,往日没人居住。
领路的小厮给他带到这间屋子的时候,他还只当是徐青章授意。原以为他提前回家,为了掩人耳目才换的院子。
不料却是自己想岔了,有意思,事情脱离自己掌控对他来说十分有趣。就是不知这屋里的女子是故意为之,还是……
走出院子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挽棠阁,好,他记住了。
挽棠阁离望青居很近,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到了。
“殿下。”徐青章对他行礼,“此次战捷存疑,臣怀疑是南蛮故意为之,有人在南蛮边境见过前朝的魏家现任家主魏锋,还有庆国的二皇子。”
两百年前,太祖皇帝明侗覆灭前朝大隋。虽然这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但后世却是对太祖并无诟病。
大隋末代皇帝欢淫无道,赋税繁重,奸佞当道,百姓苦不堪言,民间易子而食的事情屡屡发生。直到太祖建立铎朝,休养生息。这两百年来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隋朝那帮老东西还企图复兴不成,南蛮勾结前朝,本殿并无意外,魏家祖业在南边,昔年的魏家主对那前朝公主一片痴心,誓死不降大铎。可笑,为了一个女子竟葬送自己百年家业。庆国倒是出人意料,也是蛇鼠一窝的东西。”
“密探来报,庆国最受宠爱的二王子是南蛮圣女所出。”
“圣女?传言她都七老八十了却驻颜有术,容貌和五十年前无二。对了,青章,你已过二十,母妃有意将安和许配给你。”
听见这话,徐青章神色微变,“殿下,祖父在世时已为我定亲,恐拂了娘娘好意。”
“哦?倒是从未听你提起过,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是臣的表妹。自小便生长在简州,前几日才到京城,臣心悦她已久。”
明棣和徐青章来往密切,对他家密辛也略知一二。看来隔壁那位,怕就是简州来的狐狸精了,当真是有趣。
从徐府出来后明棣回了宫,他父皇子嗣并不多,被封王赐府之前皇子都住在宫中。
父皇身体很好,宫中并没有子嗣夭折,除皇后和他母妃各生了两个儿子外,他还有个四弟,是卑微宫女所生。
据说父皇当初并未临幸她,她原是皇后身边一个小小的婢女。某次他临幸皇后之后,那婢女用了腌臜手段怀上了龙子,还瞒过了皇后。一直到产子后,她才抱着四皇子跪在父皇的书房。
毕竟丑事是皇后宫里传出来的,皇后只能揽下,还劝父皇为其上了玉牒。
回到明昭宫后,明棣坐在书桌前,看着进进出出的宫女只觉无趣。前几年母妃给自己挑了几个容貌上等的宫女启蒙,但他对她们没有半点兴趣,只觉恶心。
不少大臣之女也对自己芳心暗许,更有甚者,比如鸿胪寺少卿的那位嫡次女,当街对着自己说愿意入明昭宫做个端茶递水的宫女,哪怕是洗脚婢也行。
当真是不知廉耻,自己平生最是厌恶这样不知羞耻的人。偏偏他还要装模作样,好言好语婉拒,真是令人无比恶心。
沉溺情色只会让他有弱点。他自出生,便是为了皇位而活的,成为天下这九五之尊才是他的抱负。等他夺了皇位,他第一个就要诛了鸿胪寺少卿九族。
“三殿下,宛贵妃派人前来传话,吩咐您去未央宫一趟。”低眉顺耳的女官在外面传话。
明棣冷眼瞥向外面那小有姿色的侍女,是母妃身边的人。母妃从不管这些侍女浓妆淡抹,只因她知道这些女子入不了父皇的眼。
这些人近二十年来兴许也明了父皇的心思,知他眼里只有母妃,如今竟把精力放在他们这些皇子身上,可他最烦的就是女人。
脑海中乍然浮现徐府那女子的身影,那屋子透露出的桃香,似乎把他整个人包裹住一般,自己在那馨香中越陷越深。那女子,很有趣,自己不讨厌她。
来到未央宫已是申时,未央宫宫殿并不是最大的,却是离父皇的太极宫极近,父皇更是夜夜都想宿在未央宫,但这可由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