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猝然从膝上抬眼,水汽蒙蒙地瞪他。
他一笑:“我并没有要你拒绝阿邵,你与他是夫妻,我亦没有想要拆散你们。”他拾起善禾的手,握住自己的脸,“我只是在给你一个新的提议,我们三个可以一起……”他添补道,“当然不是同时!”
“他在北川征战时,一去数月,甚至以年计,不能没有人照拂你,更不能没有人陪伴你,对罢?”
“阿邵答应过我,他这次去北川就向裴大将军辞官。三个月后,他立刻回来与我长相厮守。”
梁邺脸色冷下来:“胡闹!十八岁封指挥使的有几个?十八岁封爵的更有几人?你们怎么这样糊涂!他差点死在那儿,万不容易挣到这份功名,哪有说放就放的道理?更不要说他与朱家的那些恩怨,来日太子即位,他一介白身,倘若新皇要为死去的舅舅报仇,谁护得住他?谁护得住你?我便是有通天能耐,也难抵得过新皇之威!”
善禾两目微颤,她有些动摇了:“可是,可是……”
“善善,自阿邵踏上北川投军之路,他便处于政治漩涡之中,再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了。”
又是两行泪落下,善禾深吸一口气。
梁邺见她已有动摇,心下稍安。自陛下清算无极场以来,朝野震荡,太子是否能顺利即位,谁也无法确定。而况如今他与贤妃合力,陛下百年之后谁登大宝,犹未有个定数。然善禾一介深闺妇人,她如何有眼界心胸窥得这些朝政奥义?
善禾轻声道:“梁邺……”
他温声回道:“怎么了,善善?”
“那我孩子出生后,该唤你伯父,还是阿耶?”
梁邺瞳孔震颤,显然未曾料到她这句话。
善禾凄凄一笑:“多亏这半年来你逼我喝的那些汤药,否则我与阿邵……也不会第一晚就……有了孩子……”她垂下头,望向小腹,“你不要再与我说这些了,我只是个寻常女人,我与阿邵之间倘或多出第三人,只会是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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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600营养液了,这两天依然会有个加更!
下一章会跑剧情了!!放心放心,作恶的人会受到惩罚的,真心相爱的两人是容不下第三者的……
第100章 (营养液加更)“下一……
善禾重新扬起脸,面向他,很郑重地:“大哥,谢谢你。如果不是这半年来你逼着我喝那些汤药,我与阿邵是不会这么快就有孩子的。”她抹掉泪,“一切都是天意。你就该是大哥。”
一切都是天意……
一切都是天意!
梁邺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死死盯住善禾的小腹,恨不能要透过那衣裙看见里头的生命。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到最后皆是为梁邵做了嫁衣?
才刚的循循善诱、威逼利诱顷刻间轰然崩塌,梁邺跌坐在地,不可置信的目光在善禾的小腹与脸庞间来回逡巡。
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音:“善善……你莫骗我,你们在一起不过两个月……”
善禾截断他的话:“以大哥的手段,我何必说谎?你不信,自请两个郎中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他声音破碎,“真的?你和他……真的有孩子了?”
“是。”善禾咬唇,迎向他颤动的目光,“在与阿邵和离之前,他特特为我请过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诊出我不易有孕。可惜我还未来得及调理,我们便和离了。之后,是你逼着我喝那些药!”
“好啊……好个我逼你喝……好个第一晚就有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干涩,“我为你筹谋,为你隐忍,为你对不起阿邵,我甚至想过若你实在不愿,我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我可以等到你心甘情愿!可你现在告诉我,你有了他的骨肉!”
他眼中晶莹闪烁:“为什么,为什么啊?当初祖父让你选,你明明没有见过阿邵啊,你为什么会选他呢?你为什么不选我呢?就因为祖父说我下场应试,前途似锦?你分明应该选我啊!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了我的前程好呢?善善,倘若当初你选的是我,现在你爱的是不是就是我了?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了?”
善禾抿唇道:“从来就没有‘倘若’。”
梁邺近乎乞求地看着她:“那下一个……下一个是我们俩的孩子好不好?”
善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扬手掴了梁邺一记耳光:“疯子!恶心!”她迅速爬起身,朝外面跑去。
梁邺被她打得脸一偏,整个人僵硬地坐在地上。他缓缓抬眼,半张脸微微显出五指的红晕。屋门大敞,善禾已跑到外面去。成安匆匆赶来,立在门口望了望他,等他示下。梁邺看那越跑越远的纤影,嘴角扯起自嘲的笑,朝成安做了个放行的手势。而后,梁邺扶膝起身,理平衣袍上的褶皱,抹去眼尾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向宴客的追月厅。
那厢善禾提着裙,一口气地闷头往外跑。身后传来唤她的声音,是成安。善禾受了一惊,忙加快脚步。
“娘子!薛娘子!我送您回去!”成安焦急喊道。
善禾这才顿下脚步,转身看他。她小心翼翼道:“你不是抓我回去?”
成安憨厚一笑:“大人今晚上就没打算留您。”他指了指岸边停靠的马车,“瞧,您来时坐的马车还在那儿呢。”
善禾仍有些怀疑。
成安一边往下船的地方去,一边笑着说:“诶,船上都是大爷的人。若大爷有心抓您,您也跑不脱呀。”
善禾听了,方慢慢踱步跟上去。
等善禾上了马车,成安亲自坐在车板驾马。他驾车稳当,一如他的脾性沉稳。成安听到车厢内静悄悄的,掀起车帘一看,只见善禾头抵着车板壁发呆。成安皱了皱眉:“娘子,其实大人他……”他也不知如何说了。成安觉得,梁邺是有些过分的,但同时亦觉得,善禾也是有些不识好歹的。
善禾僵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成安……吴天齐和米小小,能放他们走吗?”
成安笑了笑:“那得看娘子您与大人谈得如何呀。”他顿了顿,“大人本没有打算抓他们的,他知道,他们于您而言很重要。”
“那他还拿他们逼我?”她低下头,方才打梁邺的那一巴掌,此刻掌心犹红,火辣辣的。
成安叹气:“大人也是没法子了,他也知道您恨他。”
善禾转过脸,把泪悄悄抹掉。
她没有让成安把自己送到家门口的巷道,而是提前下了马车。成安略带愁绪地望了善禾一眼,终究还是说出来:“小的知道,今夜您跟大人话不投机。可是吴天齐、米小小那边,还等着出来与孩子们团聚。特特是吴天齐,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我以为,还是出来养胎比较好。虽说大人不曾对她用刑,吃穿也没有短了她的,可孤零零在牢狱里,和与家人相聚在家里,孕妇的心境总归是不一样的。大人并不在乎吴天齐一家的安危,更莫论抓了吴天齐能给他添一笔政绩。故而,吴天齐的生死,全系于娘子一人身上了。娘子若不管他们,他们一家四五口人是真没活路了。在大人回京都之前,您还是作速与大人谈妥罢。”
善禾站在路边,单薄的身子如风中落叶般摇曳。
“他还有多久回去?”
“至多一个月。兰顾书坊的事,进展蛮顺利的。”
她点了点头,努力朝成安挤出笑:“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成安。”
回家后,晴月与妙儿早等得发急。见善禾平安归来,二人齐拥上去,小狗六六也跑跳着凑到善禾腿边,不住地嗅她。
“娘子,如何了?”
善禾不想教她们担忧,而况她自己心里也煎熬着,所以只说钦差大人收了礼,但没有表示立马放人。妙儿听了,对着这钦差又是一阵好骂。晴月见善禾面色不豫,则扶她上楼休息。
是夜,善禾独倚床栏,抱膝堕泪。六六悄悄走进来,把身子一蜷,缩在善禾脚下陪她。善禾将六六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它的狗毛。六六是梁邵带回来的,是梁邵的一部分。抱着六六,似乎梁邵也在身边。倘若他在,应当是有破局之法的。就算没有,至少也有个人陪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煎熬。善禾想得心酸,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六六雪白的毛上,只听得六六呜咽着吠叫一声,似也在为她哀泣。
距上次收到梁邵的信,已过去十日。善禾没有将梁邺来到金陵的事告诉晴月她们,而是悄悄写了封信给梁邵,问他能不能早点回来。她不敢一人面对梁邺,于是期盼梁邵提前归来,可以帮她。
成保替她寄走了这封信,回来时却火急火燎的,喘着粗气,横着粗眉,说金陵府衙的小衙役来报信:吴天齐不好了。
正在院子里斗棋子玩的闻姐儿和响哥儿听见这句话,愣了一瞬,齐齐爆发出震天哭声。
原来吴天齐自被捕之后,一直关在金陵大狱,衣食不缺,诸事无忧,隔三日还专有医女给她把脉安胎,兼之从未被提审,倒也相安无事。唯有一件事,她许久未见丈夫与一对儿女,不知音讯,心下难免焦躁起来。
这日吴天齐用完早饭,歪在床板上,正掰指头算入狱的日子。忽的听闻外头看守的衙役聊天,说新进来的那犯人名字贱,男子汉大丈夫的叫什么小小。吴天齐心里一惊,忙趴在栏杆边问:“两位官爷,新来的犯人可是叫米小小?”
“好像是叫这个名儿。”
“官爷记得长什么样子吗?”
“中等个子,似乎是哪个画坊的掌柜。”
吴天齐呆怔住,又问:“就他一个?有没有小孩?”
那衙役嗤笑道:“疯了不成?我们大人白眉赤眼地抓孩子干什么?”
吴天齐听了,颓然跌坐在地。米小小也被抓了,那孩子们怎么办?天呐,闻姐儿跟响哥儿都不到十岁呀!两个小孩子在金陵人生地不熟,爹娘都在狱里,他们要怎么办呐!吴天齐越想越急,越急越慌,先是流泪,而后发疯般拍打栏杆,大声喊着要见钦差大人。
没多久,府衙里的书吏踱步过来,告诉她钦差大人事务繁忙,今日外出不得空见她,明天再说。
吴天齐哭问,那我丈夫抓进来多久了?
书吏想了想,不多,也才八九天。
八九天!
孩子们在外面独自过活了八九天!
她不禁想起那些在路边乞讨要饭的流浪小孩,蓬乱、肮脏、疾病,更有可能教人贩子抓走,今生再也不得见!吴天齐全身发抖,肚子也疼起来。忽觉眼前一黑,腹部一紧,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吴天齐低下头,只见两腿间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流出鲜红的血。
孩子!
完了!
她直挺挺向后仰去。
善禾匆匆赶来时,吴天齐已被转移到一间稍稍干净整洁的房屋中。按律不允许那么多人进去探视,最终是善禾领着两个孩子进去的。
吴天齐虚弱地躺在床板上,空洞地望着头顶的素色床帐。她的呼吸很轻,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安静地让人心慌。
连闻姐儿和响哥儿走进来,她也不曾察觉。她那隆起的肚子已瘪下去,此刻只有一层皮肉松松地垂挂着。善禾这才发现,吴天齐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原本莹润的脸颊此刻微微凹陷下去,肤色惨白,少见活气。眼窝下头化不开的青灰,嘴唇干涸,起了细小的皮屑,颜色淡得与周围肌肤混为一体。
两个孩子扑到床沿痛哭,吴天齐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尽力抬起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手刚触到两个孩子,泪先涌出来,把枕头浸得濡湿。
医女捧着全是血水的铜盆走出去,路过善禾时,轻声说,是一对双胞胎,已经埋了,不吉利。
成安满头是汗地跑来,说梁邺今日抓犯人去了,暂且回不来。需要什么,吩咐他便是。
善禾没理他,一步步走近吴天齐。她听见吴天齐虚弱的声音:“报应,都是报应……”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若要出人头地,必不能心慈手软。能赚得银钱的,首要心狠。早年她与米小小开办画坊,造下冤孽,今日终于得了报应了。因果循环,皆为命定。纵使她如今尽力弥补过错,纵使她尽力帮衬善禾,死者无法再生,该来的总是逃不脱。她这两个孩子,少不得便是曾经的冤孽索去的。吴天齐感到一阵恶寒。
探视只允许一个时辰,而况吴天齐需要静养,善禾他们很快被带出来。
回去的马车上,两个孩子依旧在哭,脸都皴了,看得善禾阵阵心碎。吴天齐是因她才这般的呀!
晴月悄悄与她说,米小小打算和离。
和离?善禾惊诧着,米吴二人情意深厚,就因为这些事,便要和离了吗?
晴月摇摇头,和离了,把错全部推到一人身上,把另一个保出来,方便照顾孩子。
善禾怔然。是她害吴天齐一家家破人亡。
她下了车,独自往驿站去,她要去看看梁邵可曾寄信过来。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终于来了信,今日上午刚到的。
没有之前的厚,只薄薄一张纸。
善禾颤着手打开: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已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乞再候我一年……
再候一年……
一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