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却觉得,绿珠身上那股清香散了,没味了,只余下微汗的暖腻。她抬起眼,微微颔首,正好瞥见坐在对面的梁邺。他已沉下脸,眼风扫过绿珠,声音不喜不怒:“二郎身边的人,规矩倒是别致。你唤她薛娘子便是了。”
绿珠见他是个硬钉子,笑容一僵,咕囔了一句:“哦。”讪讪转头朝同扬撒娇道:“怎的你就只唤我绿珠?”
同扬正大口咕嘟咕嘟饮茶,这厢听了,搁盏笑道:“不还有绿丫头、小绿蹄子?怎的?绿绿?珠珠?”说罢,他自家先抑不住拊掌大笑起来,绿珠也忍不住笑,扑上去作势就要打他,同扬一壁箍住她手,一壁告饶:“哎哟!绿姑奶奶,珠珠娘子,您可饶了小的这一回罢!”
梁邺早听得不耐,这会子见他们这般嬉笑,声气陡然冷冽下来,他面朝善禾:“今儿这景有趣,待会儿可记得把八角亭唱戏画上去。”
绿珠不由问:“唱戏?什么唱戏?”
同扬一怔,登时住了玩闹的动作。这是梁邺点他。从前他为着那会唱戏的妓子,豪掷千金,硬从永顺老王爷手上把人抢来,害得他兄长教言官捏住错儿,替他背了黑锅,这才被赶到康州。今番若无梁邺替欧阳同甫周旋,把那处处与同甫作对争先的赵家料理了,又助他还清赌债,只怕他的这些烂事迟早要把老爷子气得两腿一蹬。梁邺虽比他兄弟二人年轻几岁,但手段老练狠戾,谋算百步。眼下老爷子正预备把人荐入门下省去。同扬于政务上虽不大通,但也知道老爷子此举何意,是要培养下一任门下省宰辅了。梁邺这尊冷面菩萨,他岂敢开罪。
门下省,参总政务,掌诏令审改、封驳之责。
这实在是个好前程啊,又有老爷子帮他。欧阳同扬在心底暗暗咂舌,他实在不知,为何那梁邺一门心思要往大理寺去。
见梁邺面色不快,同扬赶忙与绿珠使了个眼色,嘴上笑着斥她:“我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狂样儿!”
这刺耳的“贤弟”二字落在耳中,梁邺轻轻一笑,随着一口浊气呼出去,自去眺望红萼拂碧水、莲叶接蓝天。
绿珠见同扬这般,心下怄火。听了那“贤弟”二字,更是没来由地气。这梁邺既小他几岁,家世远远不如他,怎的他还惧梁邺至此,反教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给训了?再看那薛娘子,伏首作画,俨然是把他们隔绝在外的仙女儿似的,好一股清高劲儿。绿珠心底不由冷笑:都是给人做小老婆的,谁又比谁高贵!你男人有魄力有能为,训我男人跟训孙子似的,我可不能够!
原来这绿珠从前在教坊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学了,今见善禾这画,笔意胜过她,她心下更是不服,当即收了笑:“是了,是了,我是个最散漫粗鄙的,怎比的薛娘子稳重端方。这无有园奇巧,既然薛娘子的画将成,瞧着短了几句题诗,不若就以画为题,也算结个诗会,岂不比在这枯坐着强?”
同扬却拧眉,他于诗画上不通,更何况梁邺的才学他是知道的,绿珠此番,岂不是在梁邺跟前班门弄斧,没得打自家脸面。正婉言要拒,但见绿珠吊着细眉瞪他。他平素又最爱绿珠这娇嗔作怪儿的模样,想着也罢了,毕竟绿珠素负诗才,也很有一肚子好墨水,梁邺再怎么着,难不成还要跟个涂脂抹粉的小女人抢风头么?于是同扬转了话锋:“既如此,倒也罢了。横竖时辰尚早。”他想了想,唤来旁边伺候的丫鬟,“你去把我书房博古架第三层第二个格子里的匣子拿来,雕莲花的那只。”又吩咐丫鬟们请来文房四宝,责令小厮们搬几张长桌过来。
待那丫鬟小厮们应声去了,同扬才道:“虽则只有我们四人,但既然要作诗会,也得有个彩头。我那尚有一柄嵌金片云纹青铜匕首,早前进宫祝宴,先皇赏的,正合作配。”
梁邺见同扬三两句便将这诗会安置好了,本想拒绝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更何况是给善禾题诗。这些时日他偶见善禾画画,末了都是她自家题的,大多是前人佳作,没给他机会。今儿赶巧被绿珠提出来,梁邺早萌了与善禾共题诗画的心思。故此,梁邺颔首应允。
善禾见梁邺也肯了,自己更无甚么好置喙的,抿唇道:“我诗才疏浅,愿代为评析,择佳句入画。”
绿珠听善禾自谦的话,料想自己撅到善禾短处,如何肯依善禾的话?绿珠嘟嘴撒娇道:“拢共就四个人,再少了薛娘子,只剩我们仨,可有什么意思?依我的意思,薛娘子也得一起!”
同扬忙附和绿珠。
梁邺不置可否。
善禾见画已大略成了,只好点头应是。
说话间,丫鬟、小厮们已经诗会所用物件搬来。四张长桌依次排开,上头陈设文房四宝,丫鬟们铺纸研墨,端的周到。善禾的画则拿一方玉山镇纸压在亭心八仙桌上,由众人观览。此画绘的是无有园之景,远天近水间夹着群峰座座,画栋飞甍处藏着人影绰绰,更纳罕的是左下角的八角亭,周遭尽是接天的莲叶,葱葱茏茏,用了浓淡不一的绿色、翠色层层渲染,又调了泥金洒在上头,充作晶莹露水。此画最妙之处,正是这满池浮光跃金的碧色莲叶。
同扬也很是赞道:“这画的巧思别致!”
善禾正要福身,那厢梁邺已淡淡开口:“这倒算她朴拙之作。上回那幅《夕照染枫图》,以四分之三篇幅尽绘红枫,亦是用朱砂调赭,层层铺染,上头也洒了金粉,光华璀璨更胜过夕照晚霞。装裱挂在墙头,生生把别的画都压得失了颜色,教人只看得见她那幅《染枫图》。”
同扬听了,忙道:“光听稷臣这描述便已觉神往不已,也不知可有机缘赏鉴赏鉴呢。”
梁邺脸上虽是淡漠的,但唇齿开合间,唇瓣早已微微上翘,心中俨然得意得紧。他瞥眼同扬,见同扬这软泥浊物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眉心微皱,正要开口,那厢绿珠已拧了细眉,酸溜溜地调笑:“梁大爷贵妾的画,哪能教你这个软泥巴给瞧见呢。”
同扬假作恼怒,扬手上去拧绿珠,实则二人又缠作一团。善禾与梁邺对视一眼,皆收回目光,各自择案研墨,细细构思开来。
绿珠见梁邺、善禾默不作声,已开始构思诗句,也便推开同扬,小声骂了句:“好了!你这梁家贤弟最是个端方规矩人,见了他,还不收收你这轻快样儿!”说罢,自坐到亭边栏杆处观荷,再不理他。
同扬见那三人俱咬笔凝神,自家也好没意思,踱到八角桌前先看了会子善禾的画,长叹一息,再站到绿珠身后,追她目光眺望莲叶接天,长叹一息,最后方行至长桌前,把那松烟墨磨得又润又亮,这才提起笔来,长叹一息。
一炷香毕,同扬大作已成,抬眼,绿珠仍趴在栏杆边咬笔,善禾已写了半阙,梁邺文思顺畅,粗粗看去已洋洋洒洒有七八行,还在往下头写。同扬只得斟茶歇神,翘着脚又等了两炷香时辰,善禾与绿珠的诗作才成了,唯有梁邺还在凝思。
善禾立在一旁,静观梁邺神色,见他先是面色容淡,胸有成竹,而后全副身心渐渐投入进去,像入了物我两忘之境,眼尾含情眉梢带笑,应是写得极好。只是到了这会儿,他却凝眉苦思,脸上笑意也消散了,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愁。善禾抬脚欲过去看他的诗,却听得那厢同扬已不耐烦地开口:“等这许久,稷臣之作想必还要好一会子,我们的先评了才是正理。”
善禾只好撂开梁邺那边,细声问道:“既如此,先评谁的呢?”
同扬未等她问完,先站起来朗声笑道:“自得是我!”
于是绿珠捧起同扬之作,笑道:“我来读他的。”说罢,绿珠低头略略扫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同扬斜她一眼,“快念与薛娘子,请薛娘子好生赏鉴赏鉴。”
绿珠咬紧唇,待把笑憋回去了,方絮絮开口:
“诗题《玉蟾》,诗作如下:一蛙两蛙三四蛙,五蛙六蛙七八蛙。九蛙十蛙无数蛙,噗通噗通跳莲花。”
善禾早已掌不住,弯了唇瓣,与绿珠一齐掩面笑起来。
见这两小娘子取笑,同扬瞪起眼来:“笑什么!我这是雅俗共赏,又押了韵,意思又通俗简明!”
绿珠笑得弯腰捧腹:“不必评了!你这首必是末等!”
善禾也笑着:“倒是极有童趣。”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梁邺,见他还在凝眸深思,善禾心底隐隐生了困惑。
同扬面上挂不住,佯怒道:“我这诗返璞归真,强似那些矫揉造作的!”他急急要把这篇翻过去,“你们写得好,也叫我赏鉴赏鉴!”说罢望向善禾,“就先赏鉴薛娘子的罢!”
善禾忍住笑意,取了自己的诗笺,递予绿珠:“也请绿珠姑娘代为诵读。”
绿珠接过,也是先扫一眼,方才的笑渐渐收了,先赞了句:“这才是正经诗。”接着细细读来:“诗题为《题无有园》,诗作如下:远天近水万峰攒,画栋飞甍隐玉阑。”
同扬道:“起得平平。”绿珠横他一眼:“你又懂了。”
“虚实同观皆妙理,色空一转有还无。
风掀翠盖千重浪,亭立清波八角珠。
棹短舟轻横古渡,回看天地两模糊。”
绿珠与善禾尚还默着,同扬已叫道:“了不得了!这是要参禅了!”
绿珠浅笑道:“这你是真明白了。”
同扬一笑:“如何不明白?别的我不知,但这‘色空’二字,最是我家老爷子常挂嘴边的,说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珠因问道:“那你觉得这首如何呢?”
同扬脱口而出:“不好。”
绿珠与善禾皆不解:“这又如何说?”
同扬正色道:“什么都是‘空’,什么都是‘模糊’,倒不如死了算球。”
绿珠正要开口讽他,善禾却点头:“确是写的不好。现在想来,我心底想写的,也只有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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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哥的诗在下章。把哥的诗写在这章,篇幅太长了,我写得头疼。
我写得不好,仄起平收都没管,大家将就看,只看意思就行。
欧阳同扬的诗化的是乾隆《飞雪》。善善的诗也是我翻了一些诗作模仿写的(我参不了禅,但是善善现在的心境应该是开阔向往真正的自由的,所以请大家将就看看吧)
第68章 诗会(二)
绿珠今见了善禾这首,更是胸有成竹。因善禾的句子写得虽好,然合在一首诗中,意思却不甚连贯了,显得全诗气脉不畅,却也符合善禾所说的“因想写最后一句,才写了整首诗”。这是诗家大忌,故而绿珠现下心中暗喜,只待一展自家诗才。
当下,绿珠掩口笑道:“你自家招了,倒也罢了。作诗最重浑然天然,这般拼拼凑凑,看来薛娘子与那彩头无缘。”
善禾复望了望自己的诗,心中并不在意那彩头,而是笑道:“愿闻绿珠姑娘佳作。”
绿珠便也取了自己的,请善禾来读。
善禾捧着诗笺,平声读来:“诗题曰《无有园词》,诗作如下:水晶帘卷夜迢迢,芙蓉帐冷寂长宵。”
同扬叹道:“哎!我如何不知你一人在此独守空闺,好歹我现在不是来看你了么?”
绿珠斜了他一眼,同善禾道:“别理他,继续继续。”
同扬忙道:“是了是了,这便住嘴!”
善禾道:“枕边点点袖斑斑,鲛绡裁就锦书条。”
同扬又惊又喜:“绿儿,你还与我寄过信儿?怎生我一封未曾见着!”
善禾垂下诗笺,蹙眉:“欧阳二爷,不若您来念好了。”
同扬忙告罪噤声:“没耳性!这便住嘴!”
善禾这才继续读下去:“深宫月落蛛丝瘦,暖阁香沉兽篆销。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
话音刚落,同扬已拍手喝彩:“好极!妙极!”
善禾也忍不住赞道:“好一句‘十二阑干都倚遍,远望星河鸳鸯翘’,人景俱在,特特是末句,连天上星河都做了你鬓上的鸳鸯翠翘,实在是浪漫!又说尽了相思苦,又写尽了相思人。这首自然为尊了。”
绿珠得意笑着:“才刚我起诗时,便料到你们要写这满池莲叶。果真教我猜中了!我偏不写莲叶,我偏要另辟蹊径!”
善禾亦点头:“是了。我们以景起笔,反倒落了俗套。”
三人皆推绿珠此诗为目前最佳,唯独缺了梁邺的。齐齐回望,只见梁邺锁眉沉思,整个诗笺已教他洋洋洒洒写满了,密密麻麻全是墨迹,众人无不纳罕,围拢至梁邺桌案旁,垂首细观。起笔一句是“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绿珠轻喃:“起得别致。”
恰好梁邺写完最后一句,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信手将笔丢至一旁,凝目望着这首长诗,竟不觉额角冷汗涔涔。善禾站在他身侧,却不观诗,只细细瞧他神色,梁邺自写这诗来,先喜后悲,先笑后叹,到这会子竟生了一额角的汗,实在是怪。她塞了素帕在他手中,捧起诗笺:“大爷的诗也成了,一并品评了罢。”
绿珠与同扬点头称是。
善禾垂眸读之:“诗题《荷叶》,诗作如下:
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
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
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
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绿珠笑道:“这写的是荷叶初生,倒是末句有趣,‘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好个孤傲无情的荷叶!”
善禾点头:“我也觉得把荷叶写得太过孤傲了。”说罢,继续读来:“忽承天泽沐恩光,万柄参差立南塘。”
同扬笑嘻嘻说:“噫!怕不是稷臣借物喻己了,写的是自家金殿对策摘得探花的好事罢?”
绿珠和善禾俱笑起来,而梁邺却已负手行到旁边,默看池中荷叶亭亭。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
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
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
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
绿珠也不由惊呼出声:“好大气魄!不过一池莲叶而已,连天也要教你烧破了!”
善禾莞尔笑着:“且看他底下如何。”于是继续念道:
“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
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