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这世上多少人能得个里子呢?便说你孟家大姐姐,贵为永安宫昭仪,何等风光?她的面子,谁敌得过?可入宫头年那一胎,不还是说流就流了?她素来身子健旺,好端端地怎会小产?你姑妈就去看了两眼,第三眼,宫里就不许她进去了。”周太太继续道,“再说回这梁邺身上,他还有一样好处:他头上并无长辈拘管了,梁家人都快死绝了。他是长房,他弟弟又是那个模样,日后整个梁家,岂非由他说了算?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一应内宅事务皆由你执掌。不必像你姐姐这般熬那苏老太太的规矩,更不必受什么翁姑的气了。”
明蕊慢慢垂下头,咬着唇,声气稍稍软下来:“娘说他的这些好,是做个夫君的好,却不是那一心一意彼此扶持能过一辈子的好。”
“这怎生就不是彼此扶持能过一辈子呢!”周太太有些急。
“娘说面子重要,可我还是觉得,里子也很重要。场面上的话漂亮,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场面上。”
周太太道:“糊涂!面子都没有了,你还要里子有什么用?有面子没里子,你顶多受他一个人的气。没有面子,且不说外头的夫人太太们,连家里的奴,都能骑到你头上来!而况,你怎就知一定没里子呢?他屋里拢共就一个善禾姑娘,我们虽说善禾不错,但也难保她是长久得宠的。不然,陛下何以设三宫六院?你又不差,怎知抓不住他的心!”
明华扶住周太太,笑道:“我们也不好把蕊儿逼得太过了,到底她才十六岁呢。只要让她看一眼,若是合眼缘,那些复杂的枝叶末节,就让阿耶阿娘多费心思想清楚。若是不合眼缘,也罢了,横竖欧阳大人那儿也有别的人选。”
周太太听到“欧阳大人”四字,不由长叹一气,恨道:“一点子规矩体统都没有。这回若不是我与你哥哥低头去请他,他怕是连来拜见我们也不肯呢!而况那事本就是他们不对,梁邵再怎么胡闹,好歹也是梁家的孩子、施家的孩子,给他娶个贱奴,他日后仕途怎么办?他怎么抬得起头?梁老爷子当初下台,说得好听是年老致仕,可不就是这些昏头事太多闹的么?我只说一句,要是你姨父姨母没死,你看他们同意梁邵娶女奴么!”
廊柱后的善禾怔了怔,只觉眼鼻发酸。
待周太太母女三人垂头默了好一会儿,见她们再没有说话的意思,善禾方吸了吸鼻子,捧着新抄的经文过去,福身道:“太太,这是奴婢新誊的经文,请太太过目。”
周太太略翻看了一眼,赞了句有心,便让善禾接着回去誊抄。善禾转身正要走,周太太忽唤住她:“诶,善禾,你是不是也姓薛的?”
善禾心口一跳,咬牙道:“嗯,奴婢姓薛。”
周太太点了点头,教她继续抄经去了。善禾往厢房走,却听得明华悠悠道一句:“同样一个姓,同样是奴婢,那位倒是好运道,能做二奶奶呢。”
周太太接上话:“休提此话。既然要与梁家重修旧好,待过些日子,我与你们阿耶还是要想法子让梁邵休妻的。”
明蕊叹气:“阿娘,人都成婚快三年了,哪有你这样当舅母的?”
周太太亦叹:“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兄弟好。就算休不了妻,也该将那薛氏降为妾室,好生为阿邵另择良配才是!”
善禾抿着唇,只顾埋头朝前走,不敢再听。
回到厢房,她握紧笔,心却不似方才平静了。笔尖悬在素笺上方,善禾目向虚空,怔怔出神。她早就习惯这卑贱身份,可当旁人明明晃晃叙说着对她的轻蔑,她心底仍旧难受得紧。待善禾将剩下经文悉数抄完,已是午后。等回去时,手腕颤得连筷子也握不住,只得由妙儿一口口喂饭。
晚膳后,梁邺仍旧未归,卫嬷嬷带回一只簇新的竹雕紫檀笔,与梁邺那支竟有八九分的相似。两支笔各用锦匣装好,等梁邺归家后,卫嬷嬷才亲自交予他。
这会子他尚未归来,善禾便至晴月、妙儿屋中与她们作伴,却见妙儿蹲在地上,在床铺上铺了纸画画。善禾站在她身后看,见妙儿下笔苍劲、构图精巧,不觉出声赞叹。又见她力有未逮,便握了妙儿的手助她。一幅画刚成,彩屏忽地推门进来,蹙眉道:“娘子,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呢。爷刚回来,问你呢。”
善禾只好起身过去。
晴月忍不住哽咽:“娘子,晚上还回来吗?”
“不了吧。”善禾声音很轻。
“娘子,是我累了你。”晴月咬唇,“那会儿打死我就好了。”
“你别胡说!你死了,我也没活头!”善禾转身冲她一笑,“你且宽心,大爷如今待我好了。我过去,吃的睡的穿的样样都好,可不比跟你俩挤个大通铺强?我过得好呢,你就知道瞎操心。好好养伤,别让我再来伺候你,才是正理。”
那厢梁邺堪堪沐浴完毕,正坐在太师椅内,揉着太阳穴阖目养神。今夜他很饮了些酒,这会子脑间浑浑噩噩的,才刚卫嬷嬷、彩香她们说的话,他都做耳旁风,懒得入心。
善禾步入屋内,见他这般形状,走到一旁坐下。
梁邺听得动静,朝她伸出手:“过来。”顿了顿,“去哪了?”
“在晴月和妙儿屋里。”
他将她拉到怀中:“我是不是与你说过,晚上该睡哪的?”
“我只是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回来的。”
梁邺仰脖望她,目光逡巡,良久,拉她坐在自家腿上,头靠在她纤弱的肩:“今日有些乏了。”
善禾淡淡道:“那大爷早点安寝。”
梁邺不动,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你就不问问爷白日里见了哪些人,文华殿是何等气象,陛下又是何等威仪么?”
善禾莞尔含笑:“等爷闲下来,再与我说罢。”
“接下来会很忙,也许顾不上你。”
“这是好事,大爷的心愿,是要了了。”
梁邺又不说话了。他盯着她,眼底晦暗不明。过了好一会子,才绷唇说道:“是了,这是好事,我外头事忙,你就不需要应付我了,是罢?”
善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正要分辨,却觉他臂弯猛然收紧,教她动弹不得。
梁邺冷笑着:“我累与不累、乏与不乏,也没见你如何挂心。倒是阿邵的信,光几个字就把你撩拨得又哭又笑的了!”
善禾怔住,下一瞬,整个人被他抄起腿弯抱起来。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将她裹入一片醉意中。她挣扎要下去,那厮的手却越来越紧,非但如此,他冷着脸低眸看她:“以为爷今晚上不回来,预备宿在那屋了,是罢?”
“以为阿邵报了平安,便可安心了,是罢?”
他抬脚往拔步床走去,声气愈发激亢:“整日里魂不守舍,连个笑也得哄你才肯。见着那信笺便眉眼生辉了,因是阿邵写的,字字句句都写到你心坎里去了,是罢?嗯?”
偌大的架子床,善禾被他摔进去,脊背立时感到一阵刺痛,直疼得她一时半刻直不起身子,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他重重压下。梁邺单手箍住她双腕举过头顶,另一手扣住她下颌,逼她直视自家:“说话!又装哑巴了是罢?”
冲天酒气混着他常用的沉水香,直喷在善禾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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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近来个营养液加更吧[眼镜]
第59章 因弟弟的家书发癫。
两只手被他这样举过头顶,善禾只觉屈辱难堪。她头一偏,眼角已沁出泪:“我没有。”
见她这抵触模样,梁邺心头火起,连连冷笑:“没有?好、好、好!”他骤然松了手力,霍然起身,行至妆台前,梁邵那封信正安安静静搁在上头。梁邺拈起信封,先是自嘲一笑,随即便将信纸凑到烛火之上,顷刻间烧了个干干净净。跳跃的火苗在他面上明灭不定,眼梢沉郁之色愈沉。
善禾得了自由,倚在床柱边发怔,余光见那火舌子吞噬了梁邵的信笺,烧在心头的火也随着信笺慢慢化成灰,只有几点火星子冒出头,旋即又黯淡下去。她还能如何呢?善禾自问如今的她,已是相当识时务的人了,只要他别找她麻烦、不牵连晴月与妙儿,她什么都能舍出去。于是,善禾靠在床柱边,眸光淡淡看那厮一步步逼近,全然没了往日的愤然反抗之态。
前路是晦暗的,倒是帐顶空荡荡的一朵莲前后摇摆,愈晃愈明、愈晃愈亮。善禾被他压入锦衾之间,两条腿儿也教他架上肩头,随着莲花轻轻晃动。在他身边,一切都黯淡,好像只有这件事,有些明朗。
这回时辰太久,以至于到最后善禾竟有喘不过气的感觉,眯着眼要睡去,却被他一掌扇醒,这才发现他一直扼住她的颈子,双目发红的狠劲似乎要掐.死她。原来不是要睡,而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所致的昏沉。善禾吓出一身冷汗。
他却似得了味一般,看她半睁的瞳孔里全是自家的倒影,竟笑开,低吼着:“睁眼瞧仔细了,现在顶着.你的是谁!”
酒气氤氲弥漫在床帐之间,软搭搭垂下的帘幔遮住里头的动静。
至后半夜,他犹未尽兴,又拉过善禾在腰腹处如骑马一般坐着。梁邺缓缓喘气,半眯着眼,望她的眼神带了轻慢:“你是硬骨头,嘴上也厉害,如今倒学会曲意逢迎了。仗着爷待你好,卫嬷嬷也敢算计……是罢?”
善禾揉着颈子的手一顿,唇角微颤。
梁邺重新抚上善禾的脖颈,慢慢捻过白皙皮肉,浑浊声气里掺着酒气:“那支笔早坏了,你故意让卫嬷嬷以为是她弄裂的,当爷不知道?”
“啊,”他吐出一口浊气,头又隐隐晕起来,“善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爱撒谎了?”
善禾嘴角下弯,拿一双眼委屈看他,忍不住哭起来:“是,我爱撒谎!你忘了,是你教我的!我非但爱撒谎,我还卑贱,还懦弱!梁邺,你有本事,你直接掐死我!省的我难受,你也难受!”
身下的梁邺锁紧眉心,胸膛起伏愈来愈大,可面上依旧强忍着,只是冷笑:“你要死,爷少不得拿贵妾的礼葬你。单是跟着你的那两个,也少不得陪你一起下去。便是阿邵,也要亲自来拜一拜你这位小嫂嫂的!”
善禾要起身脱离他,却被他死死扣住纤腰。善禾也冷笑:“好!你这般在意你弟弟,连一封信都教你忍不得,我还怕你不请他来!那就看梁邵会不会叩拜我,肯不肯给我上柱香,看他如何看清你这豺狼的真面目!你也别想好好了局!”她登时挣扎欲逃,硬生生被他按下。
梁邺怒极,掰过善禾的肩迫她跪在榻上,分开两腿。
只听得身下善禾一声闷哼,紧接着喘息不绝。善禾要挣脱他,却被他将两只腕子扣在后腰,她刚挣出去,又被他扯回。梁邺本就酒意入脑,又因梁邵的信和卫嬷嬷之事积郁在心,这会子再听善禾的话,更是把怒焰烧得十足十的高,再不肯怜惜善禾,强按着她又逞了好几回凶。
待云收雨散,天色已微微明。
梁邺头疼得厉害,体内的邪火却似乎发泄尽了,竟有点餍足。这会子仰在榻上,扶额半寐。
善禾睡在里头,锦衾直拥到脖颈,两行清泪流入枕中,绵延不绝。她面朝白墙,轻轻地啜泣,脖子、肩膀、胸前、腕子都是红痕勒印。
她听见后背的一声喟叹:“何故骗我……”
她仍旧流泪,不吭声。
“仗着我待你的好,是罢……算计卫嬷嬷,就是算计那两位太太……”
他声气轻下去:“我也只好帮你圆谎……善善,我真的乏累,我不想一回来,院里就那么多事端……”
他翻了个身,紧实手臂隔着衾被,从后抱住她:“没良心的,爷待你那么好,等了你两年,院里就你一个,没良心的,这就睡了……”终至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着酒气的轻微鼾声。
黑暗中,善禾泪流满面,她张开嘴作痛哭状,却不敢泄出一丝声响。
他等了她两年,可她从不知晓,她只将他当作兄长,整整两年。她又何其无辜?
善禾捏紧拳头,险些溢出的呜咽终被拳头堵回去。她狠咬着手背皮肉,等含泪睡去时,手背只剩下一道泛红的月牙儿。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梁邺已不在,枕边独留了那厮的凹陷,却没温度。她撑榻起身,却见薄衫凌乱,勉强遮住一身痕迹。善禾只觉浑身酸软,正要下床,方感到腰背酸痛,更令她惶恐的是,平日滑爽至极的绸裤,此刻竟涩涩地磨人,尤其是腿心处,磨得她生疼。
善禾扶着床柱,趿鞋下地,每行一步,都觉下身涩痛。好容易挪至屏风后,半褪绸裤,几点不成形的血渍黏在裈裤上,刺目惊心。善禾倒吸一口气,眼泪又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她哭得浑身发颤,自己一个人缓缓把裤子穿好,慢慢蹲在地上,抱臂痛哭。
从前再怎么样,也没有这般屈辱过,如今伤在这羞处,便是想寻个药膏也难以启齿!更不知跟谁开口……善禾想起晴月,可晴月病着,她不想让晴月再为她担忧。她又想起妙儿,可妙儿才十四岁,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小女孩子,怎能让她知道这种事……只能找彩香,可彩香是梁邺的人。
又是梁邺……
善禾哭得肩膀耸动,她忽然很想阿耶阿娘,很想梁老太爷。她希望这一切都是错觉,希望现在有人拍拍她的肩,同她说:“没事了,善禾,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善禾在心底同自己说。阳光终会驱散乌云,伤处总会长出新的血肉。可她还是止不住泪。
卫嬷嬷得了周太太的令,过来喊善禾去太太房里议事。进得屋里,却不见人影,床铺更是凌乱狼藉,褥子都皱了泰半,还有些水痕。卫嬷嬷眼角跳了跳,却听见屋里隐隐有抽泣。循声过去,只见善禾蹲地上哭泣。卫嬷嬷眉心一皱,挽她手臂:“怎的在这哭了?快起来罢!太太唤你过去呢。”
善禾一把甩开她的手:“不去!”
“耍什么性儿!”但又想起昨儿善禾受的委屈,便软了几分声气,“好了,好了。今天这是要紧事,太太看重你,喊你一块商议呢。是咱大爷的大事。”
善禾把手抽回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自己的事,谁爱去谁去。”
卫嬷嬷见自己非但喊不动她,反遭她夹枪带棒地顶撞,若教盛妈妈那起子人见了,岂不背地里笑话她?当下卫嬷嬷瞪起眼来:“由不得你不去!太太的吩咐,大爷也是知道的,你也敢推!什么身份呐,不过仗着爷宠幸了几回,连名分都没有的人,破落身子充什么千金小姐,要耍脾气,这不能够!回你的金陵去没人管你!在施家,就得守施家的规矩!”
“破落身子”四字刺得善禾浑身一惊,正合了昨夜梁邺作践她之事。她越听越气,身子不自觉抖得愈发厉害,猝然站起身:“我没名分,你又是谁的奴婢!”她声气愈发激亢,“谁勾着谁!你也仔细说清楚!我本就不想在这,是谁逼着谁留下,你瞎了聋了还是脑子糊了!我是想回金陵,你家好大爷不放人。我是破落身子,你家好大爷偏偏就爱破落身子!不仅要破落的,还得他弟弟玩过的!”
卫嬷嬷万没想到她那倔性子又犯起来,听她一口气说下去,惊吓霎时盖住怒意,她忙上去掩善禾的嘴:“疯了!疯了!说什么浑话!”
善禾还想说下去,挣扎欲脱。
此时彩香、彩屏等人闻声赶来,连成敏在外头也听见动静了,跑到廊下往屋里觑着眼瞧。善禾余光见到人都来了,握住卫嬷嬷的手,更是奋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忽而,她朝侧边一甩,攥着卫嬷嬷的手整个人就往旁边搁盆景的小几撞去。
盆栽坠地,碎成瓷片,善禾也跌在地上,卫嬷嬷被她带着一起摔倒。
彩香、彩屏惊呼一声,忙上前查看。善禾身形晃了晃,自地上转过脸来,额角鲜血已流过眉毛了。
彩香跌足叫道:“哎呀!”
成敏瞧见善禾脸上的血,也跌足暗骂善禾与卫嬷嬷,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这会子在施家闹。想罢,扭头就要去请郎中过来,一路低头小跑过去,思虑着是否应当告知梁邺,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人,成敏猝不及防,直直撞上去。
盛妈妈“哎哟”叫着后退半步,怨道:“成敏,你今儿怎了?走路不看道儿呀。”
成敏没想到碰见这府里的人,忙笑:“是我心急了。妈妈您这会儿往哪去呢?”
盛妈妈捂着额头,成敏身高体壮,跟个小牛犊似的,她自是撞得不轻。盛妈妈喘气道:“昨儿叫你们卫嬷嬷喊善禾姑娘过去,不是没喊到人么?今儿我再来一趟,免得误了事。”
成敏听了,心下着慌。苍丰院的事,搁在苍丰院里,便是他们自家解决。传出去,周太太难免插手。梁邺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干涉他的事,何况还与善禾有关。于是成敏忙道:“既如此,我回去替妈妈跑一趟就是了。才刚是我眼瞎,撞了妈妈,妈妈还是快回去歇一歇。有我在,保准善禾姑娘一会儿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