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低头一笑,没应。
那厢默了几瞬,罕见地认真,声音很轻:“总得想想办法,莫让那些蓬门子弟再心寒了。”梁邵目锁远方,凝着脸色。偏过脸,见船婢已从天水厅内捧了残席出来,他顿了顿:“要走了么?”
“嗯。天晚了。”
“那——”他轻轻一笑,“保重。”
善禾心一坠,忙抬眼看他。
梁邵面色如常,露出惯有的混不吝的笑:“下雨了,地上滑,可不得保重?爷说点要你好的体己话,也不受用了?”
“……没。”善禾声音发涩,“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梁邵笑开,清浅温柔的,替她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低声道:“好啊,善善。”
晴月撑开一柄红油纸伞,主仆二人相携步入霏霏雨幕。梁邵两臂撑着栏杆,转过脸,望善禾背影渐次没入蒙蒙烟雨之中,他嘴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
郎君们直到亥时末方散,彼时天已大黑,唯数颗星子钉在夜幕上。梁邵挨到最后,陪梁邺送了所有客回屋,方冒雨回来,肩上早沾满寒气。
善禾等他许久,这会子见他垂头弓腰走入低矮的舱门,身上散着寒寒雨丝,忙迎上去,替他卸了披风。
“你回,你回。”梁邵笑起来喷出一口酒气,“我身上凉,别冻着你。”
“没事,不碍的。”善禾面上虽笑,指尖却隐隐发颤。
她摇了铃,不多时,晴月捧了铜洗进来,绞了热毛巾递予梁邵,自退出去。
梁邵于窄榻边沿坐下,一壁揩脸,一壁笑看善禾:“怎么没睡?”他脸颊泛红,可见今夜饮得不少。
善禾抿唇:“等你。”善禾朝桌案走去,提壶斟茶,口中絮絮说着:“以后,还是少喝些酒罢。”
梁邵仰面躺下,头顶一只六角宫灯,随着船身颠簸,灯光朦胧起来,眼前也朦胧起来。
“唔。”他闭上眼,“好。”
“平康坊也少去。”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浮,善禾盯住倒影中的自己,“外头人编排你的那些话,总归对你不好。”
他气定神闲,声音懒懒:“到了了也是说我什么离经叛道、混世魔王,我是杀人放火还是赌博狎妓了……”
“横竖你少去。”
梁邵侧过脸,睁眼,见善禾捧着茶盏立在那儿,定定望自己。
他慢慢坐直身子,两手向后撑住,带些不解看她。
善禾走近,把茶盏递到他跟前,她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抖了:“清茶,喝点解酒。”
梁邵盯着善禾的眼,复又低头瞥眼碧莹莹的茶汤,倏然一笑:“我没醉。”
茶盏又近了近。
“没醉,那就润润嗓子罢。我都倒了。”
梁邵接过茶盏,又看了眼碧色的茶汤,咬唇:“待会儿再喝罢。”
善禾有点发急:“搁着就凉了。”声音很轻,含了今晚吴音的软糯,竟有点像撒娇。
梁邵仰头看她,声音暗哑:“那套点翠……喜欢吗?”
善禾笑了,她点头,挨着梁邵身侧坐下,放软了声气:“喜欢的,可惜现在戴不了。”
梁邵唇瓣翕动,眼睛忽而红了。他猛吸了下鼻子:“……好。”仰脖一饮而尽:“你喜欢才好。”
空杯子被他信手丢在榻上。
“善善,”他只觉得剜心,“今晚能吻你吗?”
善禾迟疑了一下。
梁邵却笑:“那就抱抱罢。”
窄长的榻,不足容纳二人平躺,便还是同从前一样,梁邵躺在底下,善禾伏在他身上,脊背上箍着他两条精壮的长臂。
雨丝打在窗,淅沥不停,濯得人心鼓噪。
梁邵闷声道:“身上冷。”他抱得更紧,声气如絮,竟不似从前那般恣意的他了:“寒雨连江夜入吴……要是没雨就好了,太凄寒,我原爱个热闹。”
平明送客楚山孤*。是离别的诗。
善禾应道:“明日天就晴了。”
“你来我家时就是下着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哦,我都不记得了。”她轻轻笑。
“是么?”他开始有些头晕了,“那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他知道了。
善禾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哑着嗓子:“少年夫妻……总归是会记得的罢?”
“我会记得你的,善善,别忘了我啊……一定一定……”他说话很有些费力了。
“善善,善善……抱紧些。我冷。”
泪水洇湿了他胸前蓝缎锦袍。
“善禾……从前……对不住你了……”最后一句话,他终于阖目。
强撑的意志溃散,所有的交代全部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悠长的叹息,紧接着,是手臂缓缓滑向身侧的细微摩擦声。
善禾支臂起身,满脸是泪。
梁邵双目紧闭静静睡着,气息匀长平缓,唯颊边泪痕未干,隐入繁密鬓间。他右拳攥得很紧,善禾掰开他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那条红麝串子,红珠被他攥得滚烫,在掌心留下粒粒浅凹的珠痕。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善禾替他抹掉眼尾泪珠,轻轻吐纳出一口浊气:“我会记得的,记一辈子的。”
会记得的罢?
毕竟是少年夫妻啊。生命中的第一个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人了。迟到了两年的情分,总归是不一样的啊。
善禾从床底拖出那两只包袱,摇了铃。不多时,晴月背着包袱来了,怀里抱着岁纹的衣服。
“二爷没发现罢?”晴月替她系上腰带。
善禾敛眸:“发现了。”
“喝之后才发现的吗?”
“喝之前。”善禾握住脸,眼泪迅速蓄满掌心。
晴月轻轻叹息。
她们离开时,成敏已候在船舱尽头多时了。
“睡了么?”成敏领着她们往船后身走。
“睡了。”善禾声音很轻。
成敏道:“那就好。”
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蛰伏的兽,静静泊在月色中。船头一点微弱的渔火,在斜风细雨中明明灭灭,老船夫抖了抖雨笠,起身笑道:“启程喽——!”
话里藏着奔向未来的明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出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第28章 俏郎君劫船抢人,梁霸王……
周遭漆黑如幕。雨丝斜织,天地混沌一片。唯那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中。善禾与晴月蜷在低矮的篷舱里,抱着不多的行李,心沉如鼓。
善禾悄悄探出半张脸,唯见两岸黑黢黢的树影、芦苇丛飞速倒退。身后那只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成敏尚立在方才分别之处,瞧不清楚神色。
篙子一点,船又行出去几丈远。成敏身边忽而现出个紫袍身影,单手负在身后,压着眼睫凝望船中的她。
善禾扬起笑,于雨幕中向梁邺挥了挥手,轻声:“大哥,珍重。”
“阿邵,你也珍重。”她心道。
梁邺面色如常,只看着善禾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轻巧的乌篷船被浓重夜雨所吞噬,再也望不见了。
他冷声道:“都安排妥当了罢?”
“是。”成敏答得恭敬,“那庄子记在金掌柜名下,二爷也不知道的。”
“去看看阿邵罢。”梁邺长叹一气。
待船上的一切从目力所及之处彻底消失时,周遭只剩下连绵的雨丝与浮溢在水面上方的薄雾。
善禾靠着舱壁,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块,只余下近乎虚脱的倦累。几不可闻的叹息,哀切的恳求,还有掌心滚烫的红麝串痕……一桩桩,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少年夫妻……总归会记得的罢……别忘了我啊……”
她好像又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禾闭了闭眼,任泪水无声挤出眼眶。船只飘泊在水流中,时而轻晃、时而急转。舱外风雨渐紧,雨珠子敲打在乌篷顶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鼓噪。
正行间,船身猛地一顿,似被什么东西挂住。老船夫庄伯“咦”了一声,倏然眼前大亮,烛光洞明,刺得善禾、晴月急急阖目,紧接着船身沉沉撞上硬物,“砰隆”的一声巨响,善禾晴月几乎伏倒在船板上。再睁眼时,一条大船霸蛮地横住去路,庄伯已弓着腰上前与船上人大声理论了。
善禾自舱内探出身子,只见吴天齐着一件玄色麒麟补子缎袍,头顶黑青销金冠,负手轩然立在船头,眼梢斜睨庄伯,冷笑道:“我管你什么‘凉’家‘热’家的船!今儿撞上我米家的船,就没有囫囵过去的理儿!作速把你当家的请出来!”
老船夫急道:“你这船方才还黑灯瞎火的,这会儿猛地亮起这刺眼玩意儿,还横死在河道上,你教我怎么才能不撞到!”
妙儿也是一身小厮打扮,眉目清秀的,正撑着伞侍立吴天齐身侧。瞧见善禾,妙儿抿着唇憋笑,也是故意粗着声音,朗声道:“爷,您瞧,船上是位清丽标致的娘子哩!”
吴天齐眼风一扫,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勾唇笑:“哟,好俊模样!既是娘子的船,恕某莽撞了。”她遥遥作了一揖,“只是夜里恁般风雨,娘子这乌篷船简陋,孤零零飘在这斐河上,想必凄寒得紧。不若移步到我这条大船上来,吃壶热酒暖暖身子罢!”
庄伯骂道:“腌臜泼才!好不要脸的夯货!这是我梁家二奶奶,梁提刑的结发妻子!”
善禾抬眼盯住吴天齐,口中却对庄伯道:“庄伯,我已不是了。”
庄伯忙低了声音:“二奶奶,您先认着!咱梁家的身份亮出来,这起子人不敢造次的!”
吴天齐哪里被人这般骂过,立时回道:“梁你个狗卵子!你当我耳朵里塞的棉花呢,谁不知道密州梁氏那样的门第,他家二奶奶能夜里钻你这破船里?你个老棺材瓤子,吃醉了酒要死了,敢肖想那梁霸王的夫人,也不撒泡尿瞅瞅自个儿嘴脸!你配么?”她眼风一厉,当下高声道:“来人来人!这有三个骗子,胆敢冒充梁大提刑家眷。速速给我押了,明日扭送他上梁府问罪去!”
说罢,船上立时钻出十来个小厮丫鬟,小厮们俱披着蓑衣,丫鬟们则撑着伞。随吴天齐一声令下,五六个壮实小厮齐拥上去,七手八脚架住老船夫庄伯,嘻嘻哈哈硬是将他拽到自家船上来;丫鬟们将伞递过乌篷,仔细搀着善禾、晴月登船。
庄伯一壁破口大骂,一壁奋力挣扎,一壁又高声说着教善禾宽心的话:“二奶奶莫怕!大爷知道了必来救您……”吴天齐听得心烦,眉头一皱,喝令道:“老货话这么多!寻团破布塞了他那鸟嘴!”这才押着庄伯往早已备好的僻静小舱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