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刚醒时,成保领着一位须发花白、手提药箱的小老头儿站在廊下,只听得成保恭声道:“二爷,王郎中到了。”
善禾在里间听得分明,不由纳罕。梁府的生意素来是春生堂的许郎中做的,从来没有请过什么姓王的郎中来。她凝息细听,梁邵趿鞋下地,先走来放下拔步床的帘帐,仔仔细细把善禾掩在里头,才行到门前,声音平和有礼:“晚晚生见过王老先生。”
王郎中捋须点头笑道:“上回来你府上吊唁老太爷,因你兄弟二人俗务繁冗,也便不多叨扰。今儿你请,自是要来的。不知尊夫人在何处?”
梁邵低声答:“内子尚在午憩。老先生稍坐,晚生这便唤她起身。”
说话间,梁邵已折返床前,轻掀帐幔一角,掌心虚按在善禾肩上锦衾,温声道:“善善,王老先生是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你前时不是身子不爽利么?正好请王老先生替你调理一二。”
善禾心头骤然雪亮。昨夜他说要完成祖父之遗愿,今番又请妇科圣手王老先生来,分明是要借子嗣之缘由,用孩子拴住她的意思。善禾咬牙道:“我已大好了。”她抬眸,直直望他眼底。
梁邵错开眼不去看她,他置若恍闻似的,兀自朗声道:“祖父遗命,不敢违拗。娘子身骨娇弱,长此以往,总要耽误终身大事,违背祖父之愿。娘子且伸出手来,请老先生仔细诊脉。待身子将养好,才是长久正理。”此话既是说与善禾听,也是说与外间的王郎中听。
不消片刻,外间传来王郎中笑声:“承祧衍嗣,本为常理。”他捻了捻花白胡须,神驰忆起往昔,不由叹道:“从前你们祖父在书院教书时,底下跟了二三十个清贫孩子,无依无靠的,都跟他学夫子之道,都唤他梁阿爹。可惜呐!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要么分散各地,要么早早故去。老先生临了的时候,就剩二爷你一个陪在身边了!”
善禾怔然,那二三十个清贫孩子中,自是有她父亲的。梁老太爷之恩,自薛寅到薛善禾,绵延两代,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完。一念及此,善禾心中陡生凉意,直至四肢百骸。梁邵便是再错,尚有一言不假——善禾诞下梁府曾孙,确确实实为梁老太爷生前心愿。梁邵是故意告诉她,善禾承嗣,非但是他的心愿,更是报恩之举。他是要挟老太爷的恩强迫她?
见善禾目光发直,似在思虑心事。梁邵咬了咬牙,自锦衾中执起善禾皓腕,搁在膝上。善禾猝然神思回笼,知他此举何意,忙要将手抽回去,恨恨道:“我不要!”梁邵箍住她手,偏开眼眸,不去看善禾,轻声道了句:“对不住。”而后梁邵朗声道:“劳烦王老先生了。”
重重帘帐隔住善禾和梁邵大半个身子,将他二人的僵持也隔在帐后。王郎中由岁茗引着进内,只见帘帐下露出梁邵双腿和搁在他膝上的一截皓腕,里头的光景则被掩得严严实实。岁茗忙取了脉枕垫在善禾手下,又用帕子覆在手腕处。王郎中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寸关处,细细品察脉象。不过片刻,王老先生叹道:“夫人太紧张了些。”
帘帐内,梁邵低头见善禾咬牙阖眼,知她正攥着拳头。他唇齿无声开合,清晰映出两个字的轮廓:“晴、月。”
善禾怔然,他是拿晴月要挟她!
梁邵敛眸看向她露出的那截皓腕,清瘦且白皙,他心窝隐隐作痛,语调却如古井无波:“祖父新丧,我心实悲。老人家黄泉孤单,若得旧人相伴,也算是……全了份念想。”
善禾瞳孔震颤,咬唇死死盯他。
王郎中不明就里,叹道:“可惜旧人亦大多故去了。”
梁邵坦然迎上善禾的眼,他眸底沉静,只平和凝望善禾,轻易间便定了晴月的生死:“全在善善一念之间。”
账内针落可闻。无声僵持片刻,终是善禾败下阵来,紧攥的指节倏然松开,她绝望阖眼,两行泪被挤出眼眶。流到颊边时,梁邵指腹轻轻把泪珠儿拭去,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脸,缓缓摩挲着,他怅声道:“王老先生,有劳了。”
王朗中是惯在内宅行走、熟知大户人家家私的老郎中了,他如今尚耳聪目明,但见帘帐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便大略猜到里头情景。王郎中心底长叹一气,继而屏息凝神,搭指品脉,徐徐说道:“看脉象,尊夫人心气郁结,肝木克土,且气血稍亏,想必前时,已有阴阳不调、月信参差之症吧?”王老先生捻须沉吟:“若要子嗣顺遂,还需徐徐温补,疏通淤滞,调理阴阳。”说罢,王老先生却不即刻开方,又问善禾日常饮食起居等项,待一一理清,才道:“夫人本是根基壮健之人,这两年思虑太重,乃至心神不宁、心脾两虚,身子才渐次亏空下来。依老朽之见,药石倒是其次,须得将这情绪上的症候调理停当了,心境开阔了,这方是正本清源的道理。”
这番话正撞到梁邵心窝,他连声应道:“正是这话!娘子本是心细之人,为这情绪所累是实。先生只管开最好的药,不必吝惜,只盼速将娘子调得身体康健,也不辜负祖父在天之灵。”
王郎中点点头,打开药箱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下方子来,皆是调和气血、疏肝解郁之药,刚要落笔,他又想起梁邵先头说的“承嗣”等话,于是复添了几味催花吐蕊、助孕安胎之药,才把药方交予梁邵了。
梁邵匆匆扫过,甚为满意,旋即唤来成保,要他按方取药,今晚上就熬煮好。王郎中又絮絮嘱托许多话,无非是教善禾日常保养之理,这才躬身请辞。因王老先生与梁老太爷有旧,梁邵亲自送客,正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善禾与岁茗。
善禾支臂起身,见岁茗立在旁边收拾箱笼,她轻声开口:“岁茗,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见晴月。”
岁茗背对着善禾,脊背一僵,而后缓缓摇头。
直到此时,善禾才悲哀发现,原来这府里这么多人,不管是待她好的,还是待她冷淡的,都先是梁家的人,都先听梁家的话。她在此间两年,到头来终究是外姓人。善禾知道岁茗夹在自己与梁邵中间也是两难,故此并不强她,趿了鞋掀被下床,刚站在地上,便见门框内夹峙着梁邵,他长身玉立,冷冷望着她。
梁邵送走王老先生后,疾步折返,可走到漱玉阁里,脚步却慢下来。于是踌躇着走到廊下,踌躇着立在门框间,默然凝望善禾,心口绞痛异常。他淡声道:“岁茗,你先出去。”
岁茗忙搁下手中活计,垂头跑出去了。
梁邵掩上门,手落在门闩上顿了一下,终是拴上门闩,才转身朝善禾走来。
善禾立在脚踏板上,见他闩门动作,心底凉了半分,更觉悲愤屈辱。她冷笑着:“我又不是犯人,不必劳烦你这样关着我!”
梁邵不答,只行至善禾眼前,执起她手,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声似哀求:“善善,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善禾想甩开他手,却发现这厮紧紧握着,像黏在一处似的。再一用力,十指竟被他攥得生疼。
“不和离了,行吗?”
善禾把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爱我,行吗?”
善禾心底陡然一惊,她慢慢垂眸,目光落在虚空,轻声道:“来不及了。”
若是早一点,至少在她去丹霞画坊之前,梁邵这般求她、迫她,也许她当真会心软,就此留在梁府,把什么耽误他仕途的念头抛开,这么不明不白、平平淡淡地跟他过一辈子。可如今,她已品尝过自由的味道,她已见识过外头广阔天地的一角,她已聆听过吴天齐对女子人生的论赞,她能靠自己的手赚取银钱,她精心构思的画儿有人愿意付钱欣赏,她如何能把这些抛闪得开!从前她待在这里,她虽叫薛善禾,可她只是孤零零的罪臣之女,是只知报答恩情的空心人。现在,她长出了血肉,奔腾的鲜血在体内流动,她不仅是薛善禾,她还是贺山雪,她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这是千金难买的东西,比情爱更为贵重。
所以,来不及了。
梁邵听出她语气中隐隐的松动,忙追上话:“如何来不及!明明我们来日方长……”
善禾转过脸,盯着梁邵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高挺直鼻、抿紧的薄唇,一一落在她眸中,她心中泛起悲凉。善禾嘴角撕开一抹笑:“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纵使我留下来,这件事永远会横在我们中间,我如何爱你?也许经年之后,我会怀疑,当初之所以留下来,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今日你这般求我的模样?若是因为后者,阿邵,我们岂不是把一辈子都耽误了么?”
梁邵鼻音愈沉:“善善,你可以……可以慢慢爱我啊。”
“如果我做不到呢?”善禾立时回道,“就这样强扭瓜藤捆在一起,捆一辈子么?我可以为了祖父的恩情留下来,但这样对你公平吗?”
第17章 他感觉自己无异于薛善禾……
乍听“恩情”二字,梁邵立时气得浑身发抖,牙关乱颤。恩情!恩情!恩情!原来她根本不爱他!原来她从来都不爱他!或许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她从前的那些好言好语,她从前的那些小意温柔,她主动吻他、主动抱他,她一切一切待他的好,不过是恩情!他只是薛善禾报恩的器物而已!他梁邵在薛善禾那儿不过是个玩意儿。薛善禾要生孩子了,就朝他勾勾手;薛善禾报完恩了,当即将他踹开。他无异于薛善禾的一条狗!
梁邵心底愤恨纵生,他猛然扣住善禾腕子,眸光似电,咬牙道:“薛善禾,你到底有没有心!恩情,恩情,恩情!为什么件件都是恩情,桩桩都是恩情!嫁给我是为了恩情,婚后一声不吭是为了恩情,照顾祖父是为了恩情,生孩子是为了恩情,被迫留下来也是恩情?!你这辈子只有恩情了吗?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凭什么不可以爱我!”言罢,梁邵扯过善禾,一把将她撞进怀中。
霎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善禾眼前一阵眩晕,自己已被梁邵打横抱起,丢入床榻之上。再软的床垫,这样被丢下去,难免吃痛。善禾感到脊背生疼,蜷着身子刚要起身,梁邵已欺过来,把她按在榻上。他双目猩红,牙关咬紧,一壁卸了腰带缚住善禾双手,一壁蹬了皂靴,跪坐在她小腹之上。
他近乎吼出来:“继续报恩啊!”
善禾颤着身子反抗,只见梁邵跪坐自己身上,自己双手被他牢牢捆住,心头立时爬满万分屈辱。她拼命挣扎着,脚尖把锦褥上蹬出深痕,却换来更深的禁锢。善禾两拳并起,重重捶向梁邵胸前:“我又不是平康坊的粉头,你要□□,滚那里去!”
梁邵生受了她一捶,冷然笑道:“好啊。平康坊那么远,哪有漱玉阁便宜*。打今儿起,你就是爷放在漱玉阁的薛粉头!”
*
兰台轩内。
梁邺坐于太师椅,屈指为枕,懊恼地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平康坊送来的一对粉头,长叹一气。
昨夜赴刺史之宴,他多饮了几盏酒,浑浑噩噩、朦朦胧胧间竟多看了这对儿姐妹花几眼。不过是庸脂俗粉,唯独这两双眉眼,与她……相似得紧。
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瑟瑟缩缩地,鬓上就两根素簪子,眉眼温和,不敢看人,一如初见她时的模样。大约是那股酒劲把她变成了她,梁邺竟忍不住抬手抚那女子露在外头的纤长脖颈。
可那女子偏偏开了口,娇滴滴、黏腻腻,把酒杯递到梁邺唇边:“请大爷喝酒。”他才猛然惊醒,善禾何时这般与他亲近过?再一睁眼,眼前人赫然是别人。那娇声又钻入耳里,梁邺心中低叹,怅惘显露眉眼间。梁邺神思回笼,悻悻抽回手,拿帕子擦了又擦,才把那扰人的脂粉味儿拭尽了。
众人皆知梁邺心冷性淡,身边从无女子,连房中丫鬟也是少得紧。本以为是他醉于学问,却不想昨夜梁邺酒后目光迷离,痴痴盯着那对姐妹花。虽说他后头把俩美人撂开,众人皆以为是他克己自持、爱惜自身的缘故。
梁邺今已二十有一,不曾娶妻,亦无妾室。这些好事的人见梁邺孤身独行,颇有些为他着紧的意思,撺掇着刺史把昨夜两女寻来,赁了顶小轿把人送到梁邺府上,端的是为梁家香火着想的美意。
梁邺叹了口气,沉沉开口:“送回去吧。”于婚姻之事,他心中早有计较。
成敏答应着要将人请走,却不想年长的那个跪在地上,瞬间哭成泪人,不住地磕头:“那里回不得了!我们这样被送回去,是要死的!求求大爷,救救我们,可怜可怜我们!奴婢什么都能做,洒扫丫鬟就行!”
年纪小的愣怔片刻,见她姐姐涕泗横流,心中也悲戚起来,水汽立刻氤氲了这一双眼,她亦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梁邺瞳孔骤缩,这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乞求、可怜、惊怯,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漱玉阁书房外,她挂在阿邵身上,不着丝缕,美目流转、意态懒懒,眼里覆了一层事后的薄薄水汽,而后倏地见到树后的他,眸中也是这样的乞求、可怜、惊怯。
他指腹慢慢扣住圈椅的木扶手。
成敏见梁邺寒着一双眼,对二女的哭泣置若罔闻,以为他心意不变,因而立时唤来两个力壮仆妇,要将二女拖走。
二女哭天抢地,泣泪磕头不歇,额头俱已渗出血来。
梁邺不耐地揉揉眉心:“罢了。”
地上的二女、成敏并那两仆妇皆是一惊。
再抬眸时,梁邺心中已是另一番计较了。他同成敏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得屋内剩下梁邺及这对姐妹,他才匀了眼风,细细观摩这肖似善禾的两张脸。平细的眉,只略有弧度,一如树梢柳叶。两只杏眼,圆且明亮,宛若盈盈秋波。再往下,倒不像了,姐妹俩俱是直鼻,鼻上无肉,善禾更柔些,鼻头圆润玲珑,裹着福气。姐姐抿着薄唇,是美艳的皮相,只是薄唇看上去似有些苦相。妹妹唇瓣饱满,却比善禾宽阔了些,好像稍稍一笑就立时要把两排白牙齐齐整整露出来给人瞧,不及善禾婉约。
梁邺冷声道:“叫什么?”
姐姐忙磕头:“奴婢名唤蘩娘。”
妹妹亦学着姐姐模样,怯怯道:“奴……奴婢名唤蓁娘。”
“哪个蘩字?哪个蓁字?”
姐妹俩面面相觑。蘩娘很歉疚地道:“奴婢们未曾读过书,也不大认得字。”不大认得,就是不认得。这蘩娘颇有些自尊,站在梁邺跟前,她像是被晒在阳光底下似的,通身好的坏的,皆被照得明明白白,无处可遁。她怕彻彻底底被他瞧不起,才说出“不大认得”这句来。
梁邺何曾瞧不出她这心思,只是懒怠戳穿。默了片刻,他起身往书案去,语调平和:“嗯,回吧。兰台轩缺两个洒扫丫鬟,让成敏领你们熟悉熟悉。”
蘩、蓁二人相视一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梁邺磕了个头、谢了恩,垂头正要退出去,忽听得前头响起声音:“且慢。”蘩娘立时抬眸,希冀地望向梁邺。
梁邺扭腕提笔,于两张纸上各写了“蘩娘”“蓁娘”二字,方道:“日后,这便是你们的名字。”
蘩娘匆忙上前,双手接过云笺,携着蓁娘退出去。
梁邺望着她二人,倏地又道:“等等。”蘩娘和蓁娘只得又停下来,眼巴巴地望他。梁邺默看蓁娘的脸,复提笔写字,低眉启唇道:“‘蓁’字不好,犯了祖母名讳。日后,你就叫——”
“荷娘。”
这荷字写得遒劲有力,梁邺见荷娘眨巴着一双眼,像极了善禾。他蓦地笑开,解释道:“荷花的荷。”
荷娘自谢了恩典,与蘩娘一齐告退。刚在廊下站定,成敏捧着两套丫鬟服饰走过来:“随我来。”蘩娘忙近前接过呈衣裳的木托盘,莞尔道:“劳烦这位郎君了。”
成敏在前头领路,略掀了眼皮:“唤我成敏就是。”待行出去几步,他方慢悠悠说些梁府的规矩,蘩、荷二女皆一一应下,成敏见她们识趣,心中亦猜到梁邺留下她们的心思,于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如今梁府之内,漱玉阁最为尊贵。二爷……和二奶奶皆是大爷放在心尖上的,日后有什么,记得先紧着漱玉阁,兰台轩排在其次,倒也罢了。”
蘩、荷闻言,不由纳罕别府总有兄弟阋墙之祸,这梁府竟如此兄友弟恭,心中皆暗赞梁邺人品。
说话间已行至住丫鬟的偏房,原是兰台轩后的三进红砖屋子。成敏唤来另两位在大房伺候的粗使丫鬟,道:“这是蘩娘,这是蓁娘,日后皆在大爷跟前伺候。”
不爱吭声的荷娘这厢终于开了口,语调娇怯:“成敏大哥,大爷说我名字犯了讳,已给我改名儿了。”
“叫什么?”
“荷娘。”荷娘补充道,“荷花的荷。”
成敏怔了怔,点点头:“哦,荷啊。”他低头笑了笑,自将蘩、荷二女妥帖安排不提。
闲话少叙。那厢蘩、荷二女离开后,梁邺独坐书案后,垂眸目向搁在桌案上的京都贵女名帖,指腹摩着笔管,咬唇不言。
梁邺考中举人后,即携梁老太爷名帖,投在门下省侍中欧阳文晟老先生门下。此届科举诸门生,欧阳老先生最得意梁邺。其一,梁邺天赋傲于同侪,且读书勤谨,甲冠天下指日可待。其二,梁邺出身清贵门第,梁家虽在其父一辈没落下来,而其祖大学士的清誉、其父母治疫殉国的佳话,民间至今仍偶有夸耀。其三,梁邺待人虽温润有礼,实则最是早慧心冷之人,年纪轻轻便已洞悉人性世事。其四,梁邺父母俱亡,祖父年迈久不经手朝政,家中只有一个买官的白身弟弟,梁邺投在欧阳先生门下,无异于认了个异姓儿子。凭此四点,欧阳老先生料定梁邺必非池中物,漫说仕途顺达,便是登阁入相,也是可能的。故而,欧阳先生得知梁邺未曾娶妻,连妾室也没有纳过,当即赞道:“梁老先生真真目光长远。”
此番梁邺考取进士,随金榜佳音一齐发往密州的,还有欧阳先生寄来的京都未婚贵女名帖。名帖所录女子,皆为簪缨出身,或家世豪奢,或人品端淑等等。此帖据悉本为欧阳府儿郎娶妻所用,如今欧阳先生将此交与梁邺,命其从中择选佳妇,足见欧阳先生对梁邺之看重。
只是聘娶新妇,殊为梁邺心结。祖父在世时,曾与梁邺谋过婚事,亦看中了一位京都贵门之女。可如今祖父病逝,梁邺孤零零一人上门提亲,却有些不够入眼了。阿邵是不必说的,他只能留在密州,如此算来,梁家子孙单薄,这一辈竟只出了梁邺一个往京都拼前程去。若要上娶,只能入赘。梁邺怅惘想着,如今恐怕只能攀着欧阳先生的藤蔓,从中挑选。好在欧阳家这一辈的女儿们,皆已出嫁或有婚约,梁邺不必娶欧阳家的女孩儿,那他就不必彻底拴在欧阳这条藤上。
一念及此,梁邺闷闷吐纳出一口浊气。
正惘然时,门扉轻响,原是成敏来报,说是已将蘩、荷二女安置住下。梁邺低头“嗯”了声,只润笔写字,并不挂在心上。成敏立在门旁,踌躇着是否要将近日漱玉阁的风波告知梁邺。
话未出口,梁邺已先挑了眉:“愣那儿做什么?有话说?”
成敏忙摇摇头:“没什么。”
梁邺沉眸睨成敏,他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成敏心中叹气,恭恭敬敬道:“午后二爷请了专治妇科的王老先生过来,这会子老先生走了,漱玉阁却吵吵嚷嚷的。”他掀了眼皮偷觑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道:“听二房当差的小丫鬟说,这几日二爷同二奶奶闹起龃龉,连晴月都被赶出去了。”
一滴墨坠落信笺,把个“照”字糊成一团黑。最末那句“苏尚书府上长千金皙照小姐,诗礼其性,兰心蕙质,某心倾慕,伏乞恩师暂充冰人*之职”才堪堪写了一半,梁邺却已搁下笔管,蹙眉问道:“这会儿还在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