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爹以前是个小举人,穷得叮当响。后面来京城当官,也只是七品芝麻官。她攒的钱加上嫁妆目前有四千两。
四千两对于普通人家,虽然几辈子花不完,可这些钱用来打发监司和路上的狱卒们,也不知够不够。
况且还有个问题——
爹爹家产被抄,她也只有四千两能救人。等到钱都花光,他们兄妹三人往后又该如何生存?
攒了十六年的体己钱啊!就要毁于一旦了。
温画缇与它们难舍难分,揣入怀里蹭蹭,宝贝的不得了。
最后只能揉摸沉甸甸的钱袋,长叹出声——哥哥和小妹,是一定要救的!
今日是范桢停灵的第六日,明天头七,棺椁就该下葬了。
只待范桢下葬,范母巴不得她走,要不了多久就会召来族老们商谈休妻的事。
所以温画缇打算趁今天,把嫁妆里的首饰拿去当铺卖掉——那个典当行的掌柜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等到她被休,还不知道要怎么压价呢!
温画缇用衣裳,里一层外一层包住金簪首饰,又往包袱丢进几件衣裳。
她要典的是自己嫁妆里的首饰,不拿范家分毫钱。不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想了个离开的新借口——给娘家小妹送衣物。
温画缇刚抬脚出房门,迎面便看见了长岁。
看见长岁时,她是有些吃惊的——自从范桢死亡,长岁也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由于长岁是范桢的贴身随从,停灵期间范母曾派人多次找他,却没见过踪迹。
此刻,他就活生生站在温画缇门口。
长岁手里捧着一盒古香木制的匣子,递过来。她打开一看,竟有厚厚一沓大面额银票,银票底下还压着几张地契。
长岁的意思是要她清点。
她数了数,这竟是十万多两,连地契上的铺面,都在洛阳最繁华的地段。
温画缇登时愣住,“这是?”
长岁道:“这些都是二爷留给娘子的,是二爷名下全部的钱财。”
“本来二爷在汴京还有铺面,但二爷说要全部变卖折钱,小的这几日便在处置此事,折的钱都在这些现银里,娘子务必收好。”
“二爷说,即便日后娘子要离开,孑然一人,也没娘家可依,这些钱能保娘子一世荣华富贵。”
温画缇惊得说不出话。
十万两,这么大的数,即便对于范家如此望族来说,也不是一个子弟能随时变现的。
她惊疑不定又看长岁,恍然意识到,或许范桢很早就在准备了。
他为什么要准备这些?
记忆中的某个点,突然由深处扯出——她当时便不解,为何成亲后的范桢变得吝啬。
他嫌伺候自己的丫鬟仆人太多,吵人没个休息,因此跟范母说,要把兰花院的人裁掉一半,他不要伺候的。还问范母,要把每月省下的开支,都折成现银给他。
她当初只觉范桢此举荒诞,世家大族的公子身边怎么会无人伺候?
但范桢铁心不要,范母骂了几句也奈何不了。最后为了脸面,还是给他留下两个做粗活的仆婢。
温画缇回顾这五年,如今想来,范桢好像也只对自己抠门吝啬,未曾苛待过她。她的吃穿用度跟世妇们一样,没有差的。
难道他这五年一直在攒钱么?
这样一想,很多在过去斑驳灰影的往事,却同时涌入脑海,渐渐与今日的局面照应。
原来早就有蛛丝马迹了。
温画缇骤然抓紧长岁的肩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还瞒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早料到自己会死?”
一连四个问题,长岁不吭声,只牢牢记住吩咐的事,没有对其中任何做出答复。
他只是任温画缇抓,想起旧主,木头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痕。难得由着自己的心,哀恸道:“娘子,我们二爷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蓄意谋杀的!”
她焦急的忍不住骂,“你这不废话吗?上元节本就城防牢固,满大街都有巡城的守卫,他却能被人射杀在浮生河边,我从没认为他的死是意外!”
温画缇发觉自己要火气攻心了,看看别处缓两口。
她努力地压下躁动,又抓住长岁,蹙眉放低声音:“快说呀!官府都查不到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谁杀他?”
长岁抿着唇,又变成一根不会说话的木头。
温画缇明白了,长岁一定知道,范桢也早料到,但是范桢不想让她知道。
她早已领略过长岁,他要是不愿说,谁也撬不开他的嘴。温画缇心烦意乱地瞪他,目光再度回到匣子。
这些地契为何都是洛阳的?
刚刚是不是说,京城的都被卖掉了?
长岁见温画缇在看地契,想起旧主的吩咐,主动开口:“二爷说,娘子日后离开京城,可以往洛阳去。二爷已替娘子在洛阳打点好了,这些铺面都归娘子所有。”
“娘子,如今朝堂看似祥和,实则底下动荡,皇权不稳,迟早要迎来乱世!娘子定要离开京城,早做打算!”
“小的与二爷签的是死契,以后娘子就是小的主人。长岁定会护送娘子平安到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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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画缇把木匣收好,继续背起大包袱离开房门,耳边陆续回荡长岁的话。
他说皇权不稳,乱世要开始。
可乱世跟她有什么干系?她的心很狭小,也很自私,只想她的家人都在就够了,一家团聚,长长久久在一起。
明早哥哥和小妹就要踏上流放的路,她一定要去救他们!
范桢给的钱她还不敢轻易动,生怕有何变故,只是全都收在一个极隐秘安全的地方。温画缇还是打算变卖自己的首饰,先筹到四千两再说。
彼时正值晌午,晴阳普照,范母和几个叔伯都不在家,他们去了城郊的普陀寺,要在范桢下葬之前,将他的旧物交由法师超度焚烧,好入来世轮回。
自从范桢死去,范府这几日都是来吊唁的宾客,飘荡着哀哭啜泣。到了今天,便不怎么见宾客。
此刻的范家难得寂静,肃穆,只有偶尔风吹草木的动静。
温画缇打算从角门离开,在经过堆放杂物的耳房时,突然听到诡异的动静。
自一墙之隔传来。
先是木桌猛烈撞动的嘎吱声,她放慢脚步,屏息凝气,不久后听到女子吟哦,又是哭泣又是求饶。
最后伴着娇娇娆娆的喘笑,“你个王八蛋,什么心肝啊,说我是心肝?还这么久不来看我.......唔,你轻点啊......呜呜呜......”
窗前有一株秋海棠,此刻的温画缇正好经过海棠后,闻声朝那窗户瞥去。
只一眼,她便傻了,几乎让她精神恍惚。
男人熟悉的脸庞,麦色胸膛精壮,两臂正撑在桌沿行苟且之事。
她怔怔望着,呢喃道:“范桢......”
第6章 囚衣
身下的女人两臂雪白,热得流汗之时,微微仰起脸。
那张脸......
温画缇看得呼吸凝滞,竟然是董玉眉!
不对,她再一看那个男人,俨然七分神似范桢的模样,却不是他。
范桢的胸膛比他要白些,脸也白净。此人脸色黝黑,尤其到了脖颈那块更是泾渭分明,一看便是常年曝晒在烈日下劳作的人。
而董玉眉这个有丈夫有孩子的人,竟然与他......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出戏好像老天要她撞见似的!
温画缇骤然觉得,压在胸口的恶气有了发泄处——就在前几天,她还在恼恨董玉眉两面三刀,没法报复回去。眼下这不送机会来了?
心中虽叫嚣,这件事定要在范家人跟前狠狠揭穿。但此刻范母和长辈们都不在,连董玉眉的丈夫也不在家,就不算是个好时机!
而且也不能这么贸然闯进去捉奸,太危险了,现在家里没人,杂房附近也没仆婢的踪迹,指不定那两人为遮掩丑事,随便一榔头敲死她。
这两人敢在家中偷情,想来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后还有说不清的次数。
温画缇想罢,就回去找长岁,领着他也来看一眼。
赶回来的时候两人还在颠鸾倒凤的兴头上,没有作罢迹象。长岁望见跟范桢极为相像的脸,跟她一样,登时大吃一惊。
温画缇低声与他说道:“你帮我查查这男人是谁,他家也暗中去趟,说不定能搜罗出跟董氏偷情的证据。”
不过插曲,温画缇交代完,最后偷偷来到典当行,把一包袱金簪玉环全部推给掌柜,最后得到的银钱也如她所估计那般。
一觉到翌日清早,妹妹和哥哥就要坐囚车出京了。
今天也是范桢的头七,棺椁下葬之日。范母盯住她要出门的架势,厉声拦住:“你要去哪儿?”
温画缇道:“哥哥和小妹流放出京,我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她说完就招呼了椿岚和长岁,准备登上马车。
“回来!”范母一身素白,气得脸色青紫:“你既嫁出去,那便是泼出的水,哪有三天两头回娘家的道理?你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否则你为何没被流放?”
温画缇抓车橼的手紧了紧,却还是要上车。
范母又哭又喝斥:“这些年桢儿如何待你,你不知吗?今日他的尸身就要下葬,你却不来送送,有你这样当人妻子的?”
“夫君待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我去打点完哥哥和小妹的事,很快就会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说到这儿,温画缇忍不住回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愤然地顶撞婆母:“什么泼出去的水?难道我在你范家就不是被泼掉的水?难道你就不想休我?你们一直觉得我是灾星,克死夫君,可至少我爹爹,我哥哥,和我十岁的小妹都没你们邪乎,信这些鬼神!他们,是爱我的家人们。”
温画缇说完,再不屑与范母多语,匆匆进入马车。
车帘一闭,黑暗上袭。温画缇心里有丝丝麻麻酸涩,说不出来的感受。
其实范母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五年来范桢待她到底如何,她即便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出来。可是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永久相伴呢?
是谁要杀了他?
温画缇想起上元夜的开始,他一个人走向马车,那时或许就已走向死亡,他就像只振翅的飞蛾,绝望却无可奈何的扑入熊熊烈焰中。
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只不过她的背后还有陷入险地的娘家。她只能死死压制住,才能留出心神去救家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