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姑布晚与那吞汉将军,在夕阳之下一妍一媸,杀了十几个回合。
媸的是吞汉将军,妍的是姑布晚,虽然那姑布晚此时此刻的模样不能说是妍,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魏伯修看来,她是什么模样都是梨面樱唇,格外动人美丽。
这世间上,再没有女子能与她相比了。
魏伯修在一旁作壁上观,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他身后的将士,个个延颈朝姑布晚所在的方向望去,看了好久,边看边发出感叹:“原来这、这就是出手便能胜人啊,姑布美人原来如此厉害……”
姑布晚这回动了真怒了,怒得连石头都可以打得粉碎。
打完匈奴,她担心魏伯修会出现个山高水低的,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迫不及待南下了,本是疲惫非常,但在前不久,途中遇到了被大象吓到的逃兵,得知魏伯修境况危险,吓得她马不停蹄率军前去驰救,飞也似的打进重围。
魏伯修如今可是她的衣食父母,也是如今唯一能护佑她的人,他要是死了,那些大臣定要把她抓起来殉葬,她拼死拼活把匈奴赶出边塞,负了一身的伤,功劳未领,福还未享呢,那不知好歹的南越将军,竟想让她也长眠于地下?
每当想到这儿,姑布晚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不在厮杀中泄个干净,那她今晚定是睡不着也吃不好。
姑布晚手上不留情,出招不拖泥带水,虽然因为手臂的伤势,有些刀法使不上力气,看着有些凌乱,但好在她招式多变,花样难猜,吞汉将军根本找不到一点弱点,也说现在的境况对他来说实恶,他哪里还有心思再和她厮杀了,一心想溜走保命。
可姑布晚不肯给出一丝机会,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手持沉甸甸若有百斤重的大刀,嘴里难听的骂言从不间断,不说不间断了,连喘气儿声都没有:
“你不让我享福,我就送你下去见阎王!”
“猪狗不如的东西,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就在宫殿里睡觉了。”
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得,吞汉将军满脸酸汗,欲哭无泪,姑布晚骂得急,他听不懂几个词,又不敢把怯弱露于表面,只能咬着牙关往肚子里吞咽,用尽最后的力气拼死抵抗着。
不知来回几个回合,兴许是觉得怒气消了,姑布晚奋起神威,趁着一个空子,出刀的同时,伸手把吞汉将军的腰一扯。
吞汉将军瞥见一道剑光朝太阳穴打来,正想避开,腰间就受了撞击,他坐不稳,身子歪倒,落到地上,额头当即鲜血迸流,此时姑布晚也跳下马去,从腰间抽出绳子,把他的四肢紧紧地缚个结实,并不取其性命。
南越国的象兵已被赶远了大半,而那些步兵走下风后早已吓得东逃西散,姑布晚轮眼看周遭,见危机已解,便让人把吞汉将军待下去好生款待,自己则重新上马,一声吆喝,而后马穿云价似来到魏伯修身边:“陛下!”
骂人骂太久了,这会儿她的声音有些岔儿,一声陛下,只发得前面一个字,后面一个字,在喉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只剩气音了。
虽然声音岔,但气势十足。
听到“避”字,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南越国将士双膝一软,抛下兵刃,原地跪下,连魏伯修带的将士,也吓得险些直挺挺投地相迎了。
姑布晚不知他们跪下是怎么一回事,一脸疑惑朝他们看了又看。
马儿有些怕火,姑布晚在旷地勒马后,和雀儿投怀似的,气急急跑去,撒娇撤痴的,哪儿还管什么体统:“陛下。”
魏伯修此时也动身上前,张开两臂接住跑来的人:“卿卿。”
“陛下。”闻到熟悉的气味,姑布晚觉得委屈了,眼泪没忍住流下两道来,“我差点就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姑布晚发如飞蓬,鬓边上还沾着绿沁沁的青苔,一张脸上都是灰扑扑的,晶莹的眼泪拖下来,两条泪迹新新的,没有了泥灰,脸上忽然就变得更加狼藉了,又白又灰的。
她哭得好伤心,魏伯修想笑又不敢,手指在泪迹上来回摩擦,把新然的两道儿白,摩擦得灰一些:“卿卿怎么南下了?”
“担心陛下,所以来了。”姑布晚一哭一抽,着实惹人怜爱的,她带着浓重的哭腔慢慢回道,“陛下,你说我这次是救驾有功了吧?那我是不是有两个功劳?”
“嗯。”魏伯修眉目之间暗含狎呢之意,“当然。”
救驾之功与击退匈奴之功,姑布晚想到自己的前途与姑布氏的将来是一片光明,一会儿就止住了噎声,脸上光荣了,然后脑子也迷糊了,气儿还没喘上来,两眼一闭,人便在魏伯修怀里晕了过去。
姑布晚是累晕的,这几日里她睡眠少,为了赶路,肚子里没吃些肉味,脱五味久矣了,打叠精神和吞汉将军厮杀之后,身子已疲到极点了,能撑到在魏伯修怀里晕倒,实属不易。
魏伯修被姑布晚忽然晕厥吓了一下,在军中的大夫查脉后告知晕厥之因他才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不用吃药起复,只需要让她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就好。
魏伯修亲劳双手帮姑布晚擦身子、换衣裳,看到她瘦得可见骨头的背部,以及手臂上的新伤,眼睛不禁一热:“怪不得脱肉脱如此厉害。”
魏伯修心疼得似一点点裂开了,根本不敢细想姑布晚在河套里受了多少委屈,他搬来张矮凳,靠在小榻前摆下,守了一夜。
姑布晚这一觉睡到次日午后才幽幽转醒,半夜的时候她说了些胡话,一张嘴里不离金银与珠玉的字眼
,还有那只吃饱了就睡的乳豚,魏伯修嘿记着,等她醒来后,心里不是滋味,问了一句:“卿卿这回南下,是怕我死了日后得不到金银与珠玉,还是因为爱我?”
“陛、陛下说什么胡话?”姑布晚刚醒,眼睛惺忪,但脑子清醒,她见魏伯修星眼有神,锋眉似墨,带着委屈之色,哪敢说实话伤他的心,打扫一番喉咙后,严肃而答,“当然是因为爱陛下,再说,新朝才建立不久,君王就殉国了,那我们汉人的社稷与前途,何堪设想呢?嘿嘿。”
第55章
姑布晚一步八个谎,在他面前鲜少有过真话,她上辈子或许是只天天招摇撞骗的讹兽吧。
明知姑布晚在撒谎,可是柔曼在当前,魏伯修还是会说服自己去相信:“可卿卿昨晚的梦中,乳豚都出现了,却没有出现我。”
姑布晚的脑子没有魏伯修想的那么多,一听他说乳豚,第一反应就是他和乳豚争风吃醋了。
得了,一个君王到现在还在和乳豚争风吃醋。
姑布晚心里鄙夷的同时,也庆幸自己给乳豚取的名是修修,要不然她就算分辩得嘴舌溃烂,魏伯修肚中的疑云只会越来越多。
“昨晚……陛下又怎知我的梦中没有陛下?其实我喊的修修,就是在喊陛下。陛下淫荡,在梦中勇猛,嘴上说爱我,身子不停疼我,叫我羞涩不能支,怎敢在军营之中,口吐那些言语,只能用修修来代替那些污言秽语了。”昨日的梦并不是什么颜色梦,姑布晚只是梦见了在南阳里的日常事情,梦里确实没有出现魏伯修,不过他爱听假话,说说也无妨,反正说假话能让他狭窄的心胸变得宽广起来,对自己也有好处,姑布晚想定,胡编乱造了一个梦境。
姑布晚撒谎也挺起胸膛,一本正经的模样,魏伯修见状,这会儿连怀疑都无处怀疑,高兴得把姑布晚搂在怀里,柔声柔气道:“我南下时,梦见卿卿跌落悬崖里,吓得我几日不能睡觉,后来被象兵逼到悬崖边上,我才恍然发现,其实应当是我跌落悬崖里,好在卿卿出现及时,将我从困境中带了出来。”
“陛下梦见我跌落悬崖里了?”姑布晚本是四肢柔软,和雪水似的融化在魏伯修的怀中的,但听了魏伯修的话后,她的身子忽然变得比寒冬里的木头还要僵硬。
其实她在与匈奴的最后一战里,落入了匈奴人的计中,和魏伯修被象兵围攻的情况相似,不过她没有那么大的福气,有人及时来相救,她一个人被二十多个匈奴人围攻,为了活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的脚下找准了位置后,把身上的刀丢下,假装投降了,然后字音清晰,用番语可怜兮兮道:“我今日是必死无疑的了,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便就成全我一件事儿吧,我想吃饱了上路,我们汉人都说,吃饱了才好上路的……”
那些匈奴看她无处可逃了,便没有生疑,把腰间挂着的羊乳浆和一小只干羊腿丢了过去,姑布晚不爱羊肉味,可这种时候哪还能娇气了,她捡起羊乳浆喝了一口,捡起羊腿啃了一口后,哭着笑着,装若疯癫,然后张个眼慢,带着这两样东西毫不犹豫就先跳下了悬崖,看得那些匈奴人目瞪口呆。
不过姑布晚会选择跳下去,是在年幼时曾来过几次这处悬崖,她记得这悬崖的中部有块外凸的平地,这会儿覆满了松波波的雪,若能准确落到平地上应当能活一命吧。
若不能活命也无妨,她死在战场上,部下会替她完成遗愿,她的死讯传回长安后,到时候再也无人能对姑布氏说三道四了。
承天之佑,姑布晚平稳地落在了平地上,除了裸然的肌肤上被枯枝划破了几道口子,脚踝走作了一只,额头磕碰出了一点血痕,其余的没什么大碍。
靠着一壶羊乳浆和一只羊腿,姑布晚在冷意直透心底的寒夜里度过了一日,等到天亮,风雪变小以后,她吃饱喝足,就沿着峭壁,一点一点往上爬回陆面,又东躲西藏,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回到自己的军队里。
回到自己的军队里后,姑布晚直接晕了过去,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根不用说看魏伯修送来的诏书了,她睡了两天两夜精神才慢慢恢复。
醒来后看到魏伯修送来的诏书,姑布晚纳闷了小半日,此时的匈奴已被赶出了河套赶出了边塞,她不必再留在此处,但此时的魏伯修不在长安里,她回去了,只怕无人愿意以青眼相待,在深宫里无人陪伴说话也是无趣的。
思来想去三日,姑布晚决定以助君威之名,带着魏伯修留给自己的那一彪将士南下。
“是。”魏伯修点头,他没有察觉到姑布晚的异样,“好在那只是梦。”
姑布晚决定南下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昏睡的那两日里,她梦见魏伯修被敌军逼得无路可退,最后不得已跳下了悬崖。
魏伯修也做了相似的梦,也就是说,魏伯修和重生回来的她一样,做的梦都是些预知梦了?
姑布晚不知这件事该说不该说出来,她抿着嘴想了片刻,还是无从开口,她转开了话题:“陛下,害我的人,知道是谁了吗?”
这下轮到魏伯修的身子变得僵硬如木头了。
说起这件事,魏伯修的心里便是一阵酸涩难过,他开口说话时有重声,把一情一切说与姑布晚知道:“卿卿放心,日后我不会再让人害你了。”
“啊……”姑布晚摸上自己的肚子,又摸摸胸腔下那颗跳动的四两红肉,不可置信道,“陛下,我的命值几钱?”
“卿卿是无价之宝。”魏伯修似笑非笑回道。
“陛下,你觉得会是谁,在我还未入宫以前就有了害我之心?”姑布晚问道。
“我想不到是何人。”魏伯修叹气,“卿卿呢,觉得会是何人?”
见问,姑布晚聚精会神,把从前与自己为敌的人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想到会是谁。
毕竟那些人十个有八个里已经死在了起义的道路上,剩下的,不是在逃亡便是在狱中度日,他们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更别说害人了。
不是这些人,难不成是亲人吗?姑布晚一个胡思乱想,脑海里忽然闪过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愦愦欲吐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再厌恶我,也不会想害我至死的。”她摇摇头,赶忙把这些面孔从脑海里赶出去,双臂加紧,抱住魏伯修的腰肢,嘴里喃喃自语,“不会是他们的。”
第56章
姑布晚记得自己回到姑布家那天的情景。
她欢欢喜喜跟着阿父回到宫殿巍峨,城郭富丽的汉地,忐忑不安地来到那未曾踏足过却本是属于自己的家。
姑布府在咸阳城内,重垣列屋,五光璀璨,备极富丽,绝类公侯巨家,离皇城只有十几里,府前后隙地百弓,无有杂屋闲人,姑布晚进府时,头也不敢抬起,明明打扮得齐楚乖巧,可她总觉得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跟着姑布破穿过数门,始达大堂。
大堂内,年幼老少齐聚在此,他们见了来人,面上并不和善,个个盛气相向。
姑布晚并不害怕他们的态度,跟着姑布破来到一个妆饰甚盛的年老者面前。
姑布破只轻声道了一句:“这是妾祖姑。”
那妾祖姑估摸七十有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毫无惰容,双眸神彩焕发,皱如福橘的脸颊上微斑数点,更显凶恶,姑布晚抬头看一眼后,心生害怕,屏息不敢再仰视,眼睛管着脚尖,偷腔叫了一声:“妾、妾祖姑。”
妾祖姑对她待搭不理,捂着鼻子,让身边挥扇的小鬟携衾枕,带着她到西阁住下。
在姑布府的西阁里,姑布晚只住了三日。
姑布府里的人,厌恶她面格不够讨喜,脸颊圆但下颌略尖,眼睛明亮当狭长如狐眼,嫌她无礼训,更嫌她性子野蛮,说话带有奇怪的语调,要她在废园里改过自新了才准许认祖归府。
于是她被赶去了一处离咸阳城二十里,与流莺比邻的废园里生活了,之后她再也没在姑布府住过,也鲜少进过姑布府,只有在佳节或是盛宴时才会被请到府上去小聚片刻。
但去了姑布府,也不曾被允许与人通语的,就连一呼一吸也受人控制。
那会儿的姑布晚并未觉得在废园生活有什么不好,废园虽非富贵王侯宅,但里头池子亭台犹存,奇花异草不计其数,蔬菜瓜果绿净可餐,斗室敞亮洁净,不愁吃穿,除了吵闹一些,也没什么坏处了。
其实还有一些孤独,但这些年孤独惯了,实在无趣,与地上的蛐蛐,树上的的鸟儿说说话也能消闷,在匈奴地区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一开始,姑布晚日子并不好过,十分难熬,妾祖姑每三日会让人来教她礼规,学不会便动柳条藤条抽打,学会了从无褒奖,依旧是不屑与嘲讽,那会儿姑布晚的身上,常常是旧伤未结盖,又添新伤,周身全是变紫的白肉。
很疼,但不害性命。
有时候姑布晚觉得在还不如回匈奴地区去放羊受饿,好在这些日子只过了一年,妾祖姑便不再管束她了,大概是觉得她是个不详之人,不愿意再为她操心做什么了。
姑布晚在废园里过了一年半的清闲日子,后来姑布破发现她上晓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兵书战策,武艺超群,于是就把她带到了身边,与军营的男儿一同习武。
住到废园里后,她天真的以为自己改过自新后亲人会爱她,接纳包容她,但事实证明不是,不论如何做,改了多少,她仍然不能在姑布府里有立足之地,但对此她并不怨恨,也不曾抱怨过什么。
受打,怎么打也无生命之虞,受骂,怎么骂也不会掉块皮肉,不必去怨恨抱怨,一饭之恩尚要回报,何况是这么多年的饭恩。
她也曾天真的以为,姑布氏只是嫌恶她而已,但不会嫌恶到无法容忍她活在这个世上,毕竟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外人不待见她,或是恨她也罢了,可是为何流着同样鲜血的姑布氏为何会恨她?
前朝未覆灭时,她出入锋镝又往来战争之内,是为了姑布氏,乱世之秋,自愿投降,魏伯修定鼎之后,心内存着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念头,甘愿在深宫咫尺里度日,做这些也是为了姑布氏……
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以家族为先,她应当没有做错什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