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五多顺手拿起几个银元宝,在手上抛着玩,婶子大娘们的眼珠子也跟着那银元宝,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那眼神比那戏台上玩花枪的刀马旦还要灵光。
甄五多笑眯眯:“以前住在时家的那个姓杨的大夫,你们说说他的事呗,对了,还有他那个孙子。”
这一次,终于让栓子阿奶抢到了第一发言权。
栓子阿奶:真不是为了赚钱,我是真知道,当然,有钱赚为啥不赚?
“我知道,那杨大夫的孙子叫小秋,你那外孙女叫他小羊哥哥,小孩子不认字,以为杨大夫的杨,就是小羊羔的羊。
那个小秋没在咱们镇上进学,去的是一百里外的私塾,还是托了陈里正家儿子的关系,请了一位什么先生写的推荐信,用来打点花销的银子,全都是你那好女婿给出的。
为此,那杨大夫很不好意思,你想啊,他们祖孙的性命就是时家大郎给救的,后来又让他们在家里养伤,现在又出钱托关系送他孙子去读书,但凡是个有良心的,都知道要知恩图报,是不是?
于是,那小秋去读书之后,杨大夫就开始给小囡囡治眼睛。
我听时婆子说,这杨大夫原本是在京城给大官们治病的,后来不知怎的就离开京城,带着孙子四处游历,如果不是出事受了重伤,说不定还在到处玩呢。
自从杨大夫给小囡囡治眼睛,时家一家子就把那杨大夫当神仙一样供了起来,杨大夫喜欢吃红烧肉,你家那闺女就隔三差五去黄竹村买肉,她手艺好,杨大夫说她做的红烧肉,比那宫里的御厨都不差。
不过,杨大夫那人很不好打交道,除了时家人,他也就给陈里正几分面子,平时在村里看到他,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的,眼睛长到天上了。”
栓子阿奶说到这里,另一位婶子好不容易插进话头:“对对对,那杨大夫就是眼睛长到天上,看不起咱们这些泥腿子乡下人。
有一回,我家老幺腿上长疮,请他给治,他都不给治的,说什么他不治这个,呸!就是看人下菜碟,最后还是请镇上的高郎中给治好的。”
又有一位婶子加入谴责杨大夫的阵营:“没错,那杨老头就是看不起人,我肚子疼请他给看,他说什么他不看女人病,呸,说的好像他不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一样,还不就是嫌我们穷,不如时家有钱吗?”
另一个婶子另僻蹊径,你们的炮火全都指向杨大夫,我偏不,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这才是真正的我!
“杨老头的那个小孙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想当年他们祖孙掉进河里,时家大郎去救人时,我家当家的还去搭了把手,即使不算大恩,也能算个小恩吧,杨老头性情古怪咱就不说了,他那个小孙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知书达理,可也不是个好的。
就那次,杨秋从学堂里回来,时家大门上了锁,恰好我从门前经过,见他还带着一个陌生人,就好心问他,这人是谁啊,他怎么和你一起回来?
可他呢,压根不理我,连个眼角子也没给我啊,可等我走远了,他又追上来,劈头盖脸就问我,时家怎么没有人?
别说他还是上过学堂的了,就是那在村里疯跑的路牛儿,见到我也要叫声婶子,可那杨秋连个称呼都没有,上来就问,就像我欠他似的。
这种孩子,就算是读书考上秀才,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好心告诉他,时家人去外地给女儿治病了。
你们猜他怎么说?
他说不可能,还说我骗人。
我是会骗小孩子的人吗?
若不是那个跟他一起来的陌生人替他向我道歉,我就一个大耳括子呼过去,替他阿爷教训他了。
甄五多眉头拧了起来:“时家上了锁,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从那以后,时家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婶子怔了怔,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没错,打那以后,我没见过时家人,也没见过杨老头,更没见过那个杨秋!”
甄五多一指栓子阿奶,对接替赵时晴站在他身边的泥鳅说道:“给我这个大妹子数六十两。”
又一指那个找杨大夫治腿疮被拒的婶子:“这个妹子说得也好,数十两。”
再一指特立独行大婶:“这妹子说的这件事有用得很,数五十两。”
幸福来得太快,三位大婶连领奖感言还没有想好,泥鳅那双黑乎乎的小爪子已经把银子捧到了面前,没办法,当小偷的都有一双快手,更何况,泥鳅练的还是童子功,这数银子的速度可比赵时晴快多了。
甄五多再问:“从那以后,还有人见过那个杨秋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仔细回想,她们对杨秋的印象还停留在,在村口看到时家大郎雇骡车接杨秋回家,杨秋的学堂离竹西塘有一百余里,每逢初一十五,学堂会放假,时家大郎便会提前一天去接他,时家小媳妇便又去黄竹村买肉,每当杨秋从学堂回来,便会有香味从时家传出来,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还有小孩说想和时家小瞎子换换,换他去给时家当孩子。
可是这些事,全都是在老时家人离开之前,说起来,特立独行大婶才是村里见过杨秋的最后一个人,活该让她白捡五十两。
众人遗憾,为啥那天她们没去老时家门口走一圈儿呢,如果那天她们去了,这五十两就是她们的了。
还有那栓子阿奶,那会儿经常看到她往时家跑,两个老寡妇凑在一起,谁也别嫌谁。
早知会有今天,那时她们也去老时家和时婆子聊天了,那今天她们也能得这六十两。
正在这时,甄五多又看向特立独行大婶:“妹子,你说杨秋是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回来的,你还记得那人什么样吗?”
特立独行大婶不加思索:“脸长什么样我不记得了,不过一看就是读书人,对了,他替杨秋向我道歉时自称是杨秋的先生,想来就是学堂里的先生吧。”
甄五多竖起大拇指:“妹子好记性,泥鳅,再给我妹子五两银子!”
五十两再加五两,这就是五十五两,虽然没有超过栓子阿奶的六十两,可对于庄户人家,这就是一笔大数目了,若是省吃俭用,足能花用十年!
特立独行大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能有今天要多谢生养她的父母,把她接生出来的李稳婆,还有她的婆婆,若是没有她婆婆,就没有她男人,若是没有她男人,她就不能嫁到竹西塘,那天就不会从老时家门前经过,遇不到杨秋,就得不到这五十五两,对了,那天她为啥会从老时家门前经过呢?想起来了,所以她还要感谢她家的鸡,那天她是找鸡找到那里去的。
不过,特立独行大婶还是没能发表她的获奖感言,因为人群沸腾了!
甄五多宣布,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妹子中妹子小妹子们还要回家纺纱织布,做为心疼妹子们的老哥哥,他就不耽误妹子们的宝贵时间了,今天来的所有妹子,每人一个银元宝,老哥哥来到竹西塘没带礼物,这个银元宝就给妹子们当个念想吧。
前一刻的甄五多——小老头、有钱的小老头、人傻钱多的小老头;
这一刻的甄五多——散财老童子、南极仙翁、知心水蜜桃!
至于每人一个的银元宝,说是当个念想,那就真是个念想,这年头,一般家里用不到银子,都是用铜钱,即使有银子,也是碎银子,像这种铸得漂漂亮亮的银元宝,谁舍得花啊,肯定要留起来。
兵分两路,这边厢甄五多万花丛中坐,片叶不沾身,那边赵时晴跟着路牛儿去指认地方,他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萧真。
路牛儿说的那个山坡其实离得并不近,要经过村西头的一大片竹林。
穿过竹林的时候,赵时晴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应该离家很远了,因为她家附近没有成片的竹林。
她怔了怔,这里当然离她家很远了,她也没有在家附近看到成片的竹林,可这是她本来就知道的事,为什么还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就像是她本来不知道,是因为竹林才推测出这里离家很远。
莫非......
莫非这是她曾经的记忆?
是了,那时的她只是一个盲眼的孩子,她看不到,只能靠听和闻。
赵时晴停下脚步,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竹林中的不同。
她听到秋风吹过,竹叶簌簌,她闻到泥土潮气,竹叶清香。
是了,她的听力和嗅觉强过大多数人,即使目不能视,凭着耳朵和鼻子,她也知道身处竹林之中。
所以,当年的她,就是根据竹林判断出此处离家很远的。
那个忽然而至的念头,不是此时心中所想,而是来自十年前,一个盲眼小女孩的想法。
可是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会是自己走过来的,小小盲童,没有这个本事。
难道,她是被挟持的?
对,一定是!
第88章 竹林里(两章合一)
竹西塘虽然名字里有竹,村子里也有零零星星的竹子,可是并没有成片的竹林。
不仅是竹西塘,周围的黄竹村和青竹村亦是如此,竹林都在两村交界的地方,无论是在哪个方向,看到成片竹林,就意味着要出村了。
赵时晴闭上眼睛,摸索着向前走,没走几步,手指便被纷乱的竹枝划破,一滴血珠从指尖滴落。
赵时晴没有在意,继续前行,忽然,那只滴血的手从后面被人抓住衣袖,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清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那时你还小,不可能是独自走过来的。”
赵时晴微怔,萧真是看出她要做什么了吗?
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当然猜到自己是被挟持来的,她这不是正在寻找当年的感觉吗?
就像昨天在秋千上那样,忽然便来了灵感。
萧真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双目微合,长长的睫毛掩去如水明眸,宛若蝶翼停留在花影之中。
萧真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成就感,这姑娘是我救下的。
不过下一刻,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嘲笑:“她还是被你送到拐子手里的。”
萧真默默叹了口气,如果他还能再有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再次遇到幼年的赵时晴,他既不会把她送给那个黑心郎中,也不会将她交给官府,他要一寸寸找遍这片竹海竹山,为她寻找家人。
即使最终也没能找到她的家人,那他便把她带回京城,公主娘整日盼着生个女儿,见到赵时晴一定会喜欢。
公主娘虽然一身公主病,可她一定会把赵时晴视若掌上明珠,绝不会像梁太妃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狠心对待。
如果当年他把赵时晴带回京城,公主府里有了这么一朵聪明伶俐机灵可爱的解语花,驸马爹和公主娘有了精神寄托,也就不用整日你侬我侬地起腻了。
这时,赵时晴忽然把衣袖从他手里挣脱开来,接着便弓下腰,尽量让自己接近当年的身高,然后继续摸索着向前走。
萧真想说:我背着你吧。
可是这话当然不能说。
他面若寒霜地叫回在前面探路的凌波:“你背着你家小姐。”
凌波不明所以,不过见赵时晴没有反对,她便一咬牙一用力,把赵时晴背了起来。
有什么样的小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主仆俩虽然全都学过武功,但也只是比普通人体力好一点而已,她背着和自己身高体重差不多的赵时晴,只不过走了十几步,赵时晴便感到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摔上去。
“停停,停下!”赵时晴连忙叫停。
凌波:“二小姐别怕,奴婢能行。”
“是这样不行,不是这样的!”赵时晴说道。
凌波只好停下来,把赵时晴放下。
“二小姐,这样怎么不行?”凌波不解。
赵时晴说道:“你想啊,谁会把挟持来的小女娃背在背上?难道当年挟持我的也是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子?”
凌波摇摇头:“应该不会是小孩子。”
赵时晴歪着脑袋想了想,一眼看到萧真:“甄公子,换作是你要挟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娃,你会怎样把她带走?背着?扛着?抱着?牵着?”
萧真老脸一红,扛着抱着牵着?赵二小姐你可真敢说。
“挟在腋下吧。”萧真说道。
他见过堂叔把萧小肃从外面抓回来时,就是挟在腋下,萧小肃又哭又喊,四腿乱蹬。
没办法,萧真也只见过,他没有经历过,从小到大,他都是不让自家爹娘操心的小孩。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赵时晴恍然大悟,白鹤村的汉子们把自家熊孩子抓回去时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