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菩珠随手拿出一本,翻开一目十行扫过,又让杜嬷嬷给她拿白玉算盘,也就随意抽查三四日的账面,见都没有出错的地方。
她暗暗点了点头:“不必再重新清点,这账册你独自一人也已经做得很好。”
清客闻言浅浅笑起来,她是四个婢女中,最早在盛菩珠身边伺候的,算是从小的玩伴,一起启蒙上学,账目方面上手最快,同样也是几人里行事最规矩稳妥的。
另外三人,梨霜年纪最小,偏巧是胆子是最大的,原是明德侯府厨娘的女儿,帮着做些烧火的活计。
而耐冬一开始是胡商手中售卖的女奴,当时瘦得身上都没几两肉,奄奄一息时,被盛菩珠掏钱买走。
至于金栗,她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因为家中阿兄娶妻需要银钱,被生父卖到平康坊的春宵阁,金栗性烈从春宵阁一跃而下,正好摔在盛菩珠的马车前,还折了一条腿。
盛菩珠心软,不可能见死不救。
后来,她救的人越来越多,可身边又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就渐渐萌生要开一间铺子的想法。
从父亲的骤然离世,再到及笄,洛阳牡丹虽好,到底不如长安繁华。
她彻底明白,有时痛苦不是惊雷,而是血骨里渗进的细雨,从此长安四季更迭,在每一个时常怀念故人的日子,心口总会隐隐作痛。
她每每问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家中父兄都是榜样,她只需不愧对自己便可。
日子要过下去,既是与过往告别,也是新的开始。
终于在贞德八年,年初,琳琅阁于平康坊内顺利开业。
盛菩珠手里握着书,坐在窗下也不知出神多久。
直到金栗进屋添水,小声说:“娘子若是累,不如去暖阁的软榻上躺一躺?”
“不了。”
“这个时辰再睡,夜里总归是睡不着。”
盛菩珠觉得屋里闷,起身推开窗子,她想了会儿,淡声吩咐道:“你帮我换身衣裳,头发也重新梳,再把原先收起来的那套飞蝶金银珠花头钗拿出来,衣裳也选一身华丽些的。”
金栗微愣:“娘子要出门?”
“不出门,就是去议事厅走一趟。”
“现下这个时辰,大夫人应当是在处理府中琐事,昨日我答应祖母的事,好歹也该稍稍上点心,不然等清慧生产的时候,若我不闻不问让府里出了乱子,恐怕也说不过去。”
金栗点头,又喊来梨霜一起帮忙。
大夫人秦氏的确在议事厅忙得脚不沾地,媳妇临近生产,她需要分心挑选奶娘,还有接生婆子,就连宫里的太医,也得提前拿拜帖去请。
再加上,现下临近冬至,等冬至一过就是腊八,接着又是新岁,她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两个脑袋。
大房明显人手不够使,就连平时只管添茶倒水的嬷嬷婢女,也都被她指挥得满屋子团团转。
寒冬冷冽,议事厅没有地龙,只在各个角落放置火盆,秦氏捏着手里的对牌,额角渗着一层薄汗,鼻尖上的脂粉已经晕开。
十几个管事嬷嬷围着她,有报账的,又需要支取银钱
采买的,还有就是冬日衣物安排,厨房需要准备的菜色,还有各府之间寻常的走动送礼,费心的事多到数都数不过来。
秦氏左手边摆着算盘,右手边是一杯冷茶,嗓子说得都快冒烟,连让人重新换茶的都顾不上,端起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大伯娘。”
盛菩珠踏前进议事厅的刹那,屋外的天光好似突然亮了三度,她今日梳了高髻,满头珠翠,花头簪上的蝴蝶仿佛要活过来似的,要多明艳就有多明艳
眉间一点花钿,双颊粉嫩,饱满红润的唇勾着三分浅笑。
盛菩珠解开身上的狐裘大氅,领子上沾着的雪碎落在地上,步态端庄,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踩过青砖,她眉眼温婉,双手展翅交叉于胸前,朝秦氏微微屈膝行礼。
秦氏一愣,是回不过神的样子。
半晌,她才问:“菩珠来干嘛?”
盛菩珠漂亮的小脸,带着和煦的笑容,态度格外诚恳问:“我本不该过来叨唠大伯娘,但昨夜辗转反侧一直想着祖母的吩咐。”
“我不敢耽搁,就是来问,不知伯娘您是否忙得过来,可有需要我分担的琐事?”
秦氏嘴皮子一抖,也同样想起来昨天婆母在颐寿堂说的那一番话,她脸色霎时变得不是很好看,脸上笑容也淡了下来。
更是笃定,盛菩珠就是想趁着清慧生产,在她忙不过来的间隙,好抢夺管家权。
不然盛菩珠都嫁入靖国公府两年了,偏偏就挑现在来问,不就是司马昭之心么。
“你这孩子。”
“年纪小不经事,这国公府的家哪里是那么好管的,眼下也没什么事是我忙不过来,你只管在韫玉堂照顾好郎君。”
“其他一应琐事,不必过问。”
秦氏尴尬拿帕子摁了一下唇角,有些尖锐的目光眯了眯,皮笑肉不笑道。
盛菩珠闻言也不生气,她只是再三确认一番:“后续若有事需要我帮忙打理,您只管让人去韫玉堂给我传话。”
“对了,还要谢谢伯娘今日派人送来的汤。”
“好孩子,你去吧。”
“我这不需要你帮忙。”
秦氏等盛菩珠一走,明显隐含怨气,同身旁的心腹嬷嬷咬牙切齿:“我今日若敢分出一样东西给她管,那在母亲那边恐怕就别想再拿回来。”
“哼。”
“就是钝刀割肉,今日拿一点,明日再拿一点,过个一年半载的,我手上还能剩什么东西。”
那嬷嬷脸色骤变,生怕被人听去,一个劲儿地给秦氏顺气:“您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再说了,这管家权不是没有分出去么,等大娘子顺利生下哥儿,您有的是挺直腰杆的时候。”
秦氏脸色终于好看一些,摁着突突跳个不停的眉心:“我眼下只等清慧生下哥儿,就算日后要管家,也该是清慧来管。”
说到这里,秦氏也有些悲从中来。
这偌大的侯府,本该是她嫡子是她嫡孙的东西,就是因为谢执砚早出生那三个时辰,一切皆化为泡影。
盛菩珠回去以后,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力气。
她这回算是长教训了,先强忍着疲惫把房间里里外外逛了一遍,确定没人,这才叫婢女帮忙拆了妆发,她要沐浴解乏。
杜嬷嬷笑着去给她准备花瓣澡,梨霜几人帮着挑选香膏和夜里要穿的衣裳,总归忙忙碌碌,等用完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经擦黑。
“娘子可要等郎君归家,再安置?”杜嬷嬷问。
盛菩珠想到谢执砚昨夜做的那些混蛋事,想也不想拒绝:“不了,我累及了得先睡。”
“嬷嬷在外间留盏灯,我夜里起来也方便些。”
“郎君若要安置,他自会过来,再说了,书房不也是置了床榻。”
杜嬷嬷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劝。
深夜,盛菩珠闭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身边床榻微陷,香软的身体被人推了一下。
“夫人。”
“嗯?”盛菩珠几乎睁不开眼,低低哼了声。
接着,她整个人连同身上的锦衾,被人裹紧抱起来。
冰冷生有薄茧的掌心,贴着她眼皮上。
盛菩珠眼睫颤了颤,终于慢慢睁开,睡意消了大半。
“郎君?”
谢执砚看着她,眸色深浓像化不开的夜:“谢明宗的妻子,起夜时不慎摔了一跤,有些危险。”
“我身为男子不便过去,恐怕要劳烦夫人替我去看一下。”
盛菩珠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杜嬷嬷,快进来伺候我穿衣。”
杜嬷嬷几人早就在外间守着了,就等郎君把人喊醒,好第一时间上前。
盛菩珠手里端着一杯浓茶:“大房过来的嬷嬷是怎么说的?”
杜嬷嬷脸色有些白:“恐怕要早产,加上胎位不正,危险得很。”
“好端端怎么就摔了?”盛菩珠不解。
杜嬷嬷左右看了一下,小声说:“我瞧大房那嬷嬷面色不对,后来趁她不注意,让梨霜悄悄去打听。”
“好像是大房的郎君喝醉了酒,清慧娘子听见声音出去,在前庭的阶前,踩到一块没有清理干净的冰。”
“结果摔了一跤,从阶梯上滚下去。”
第27章
夜色如墨。
子时梆子声刚敲过,靖国公府大房的院子突然炸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快!”
“拿老夫人的名帖,去请刘太医。”
“还有,快去把库房里的百年老参寻出来,切成薄薄的片,每次拿三片出来让清慧娘子含在舌下。”
盛菩珠搭着杜嬷嬷的手,身后跟着清客和耐冬,今夜雪下得大,有些地方已经没过脚踝,北风卷着雪碎,扑在人脸颊上,有时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大房的听松堂,眼下已经乱作一团。
一个年岁尚小的婢女端着铜盆,急急忙忙也不知要往哪里去,脚下一个趔趄,连盆带着人摔在地上,满盆的血水一半泼在自己的衣裳上,剩下一半泼在盛菩珠脚旁。
那婢女吓死了,呆呆愣愣坐在地上,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杜嬷嬷拦得及时,大半血水被她挡了去,当即眉心拧了拧,正要训斥小婢女冒失。
“算了,你扶她起来,若还能走得动,让她赶紧去换一身衣裳。”
“天冷,我有清客和耐冬跟着,嬷嬷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让小厨房煮一碗姜汤喝了。”盛菩珠喉咙发紧,声音还算平静吩咐。
“娘子,您的鞋面也湿了。”杜嬷嬷有些急。
盛菩珠摆摆手:“这种时候,顾不上那么多,再说一来一回浪费时间,清慧生产我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好歹作为妯娌,总得尽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