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与之相比,就算数量庞大,恐怕最好也撑不了多久。
时间拖得越长,局势对安王而言,自然愈发不利。
他最初的设想是以迅雷之势控制含元殿,挟天子以令诸侯。
毕竟太子已逝,宗室凋零,他作为最年长的亲王,拥立自己的儿子,只要大燕群龙无首,萧叙安就是朝臣唯一的选择,在他所有的计划里,无论怎么样,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众望所归”。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最关键的时候,安王妃否认了萧叙安是他之子。
如今,无论萧叙安的身世是真是假,逼天子立储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之前支持他的朝臣,可能会因形势所迫选择沉默,但这些人绝不可能真心拥戴一个血脉存疑的世子。
安王死死盯着在下方,明显已露出慌乱之色的萧叙安,他脸色青白,鼓起的眼珠子朝外凸出,声音嘶哑低吼。
“不能再拖下去了。”
“让宫外待命的那些人,马上动手,强攻望仙门,必须里应外合把整个皇宫控制住。”
安王的心沉到了谷底,知道所有的事情已经彻底偏离,走向他根本无法预知的深渊。
夜色如墨,连星辰都少得可怜。
在浓浓的乌云下,漆黑的天穹被骤然升空的烟花撕开一道裂痕。
比起含元殿内的厮杀,相对偏僻的宫道转角,端阳长公主正慵懒地倚靠着身旁内侍打扮的俊美少年,一如既往放浪形骸。
“雉奴,你说本宫的好兄长,今夜能事成么?”
“不过是更衣的功夫,含元殿就杀起来
了,本宫那好兄长,动作可真快。”
端阳长公主望着天上转瞬即逝的焰火,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般的弧度。
“方才说更衣,雉奴不会是刻意引开本宫的吧?”
内侍打扮的少年,低垂着头,阴影遮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眼前的情绪:“奴家不敢,只是碰巧罢了。”
端阳长公主轻笑出声,带着几分嘲弄,又像在自问自答:“那可真巧了。”
“不过本宫这位兄长,啧……”
“不见得会有大作为,到时候敢连累本宫的好日子,本宫就杀了他。”
“雉奴觉得如何?”
雉奴一僵,不敢说话,头垂得更低。
端阳长公主却缓缓蹲下身,仰头看他,笑道:“雉奴瞧着,我不愿意兄长输的。”
说罢,她重新站起来,视线微抬穿过混乱的人群,看见被侍卫护着往外走的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眼中复杂情绪闪过:“我们过去看看,我的好菩珠可不能有事。”
“世子夫人,走这边。”
苍官和苍筤,一左一右护着二人穿过人群。
盛菩珠朝后看:“我祖父可好?”
苍官点头:“青士和斑奴在,您放心。”
等从混乱中穿过黑压压的人群后,苍筤才躬身道:“世子有令,命属下誓死护卫长公主和世子夫人前往兴庆宫暂避。”
寿康长公主闻言,并未立即答应,她环顾四周愈演愈烈的厮杀,略一沉吟,点头:“可行。”
眼下出宫,肯定不是最好的时机,兴庆宫为太后居所,谢执砚会提出,肯定是在那里布下重重护卫,而且兴庆宫的地势,本就易守难攻。
一行人沿着宫道疾行,刚绕过池畔的太湖石,好巧不巧,端阳长公主遇上。
看着不像偶遇,更像是等候已久。
“寿康姐姐,不知是要前往何处,不如带上妹妹一起可好?”
“这宫中兵荒马乱的,也有个照应。”
端阳长公主提着裙摆快步上前,语调笑吟吟的,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弱。
寿康长公主脚步未停,只是侧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寿康长公主便收回视线:“你要跟,就跟着吧,但记得看好你身边的内侍。”
“是,妹妹知道。”
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各宫皆胡乱不堪。
有宫人抱着匆忙收拾的细软,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更有那胆小的宫女内侍,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宫墙根下不知所措。
好在,等他们一行人离兴庆宫越近,周遭变得越发安静,与远处的喊杀声相比,这里平静得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按照谢世子的吩咐,早早给太后娘娘喂了安神汤,已经歇下了。”
伺候的嬷嬷上前行礼,又命人端了热茶和点心。
太子妃魏沅宁正坐在外殿的软榻上,怀中抱着年幼的小公主青女。
一岁不到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氛围,之前应该哭过,眼睛红了一圈,有些不安地缩在魏沅宁怀里。
“你抱着孩子,不必起身,我们都好。”
寿康长公主走上前,目光温和落在魏沅宁略显苍白的脸上,轻声问道:“可有吓着?”
魏沅宁摇摇头,声音还算镇定:“这几日我都带着青女住在太后娘娘宫里,娘娘喜欢青女,并未多想。”
寿康长公主叹气:“比起当年先帝时的腥风血雨,这算什么,不过是小打小闹,皇后娘娘恐怕只是装作不知,她还没糊涂到这种程度。”
“不过你莫放在心上,含元殿有三郎,鹤音在宫外,等天亮,一切就结束了。”
魏沅宁应“是”,眼中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盛菩珠环顾四周,发现兴庆宫的守卫森严,那些身着玄色铁甲侍卫,明显不是宫中禁军,每个人周身都散发着久战沙场的凛冽之气。
她心中暗惊的同时,自然也长舒出一口气,也不知谢执砚用了何种方法,竟将玄甲军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了太后宫中。
比起寿康长公主的自得,端阳长公主自入兴庆宫后,便独自选了个稍远的角落坐下,她垂眸饮茶,也不说话,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许久,她忽然抬起头,红唇漾开意味不明的浅笑,看着寿康长公主问:“阿姐,你带着我一起,难道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端阳长公主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自嘲:“阿姐就不怕我让我通风报信?毕竟,如今在外面谋反作乱的,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安王。”
寿康长公主闻言,并不恼,她好整以暇理平袖口上的皱褶,淡淡反问:“那端阳,你可有什么话,是要主动交代的?”
端阳长公主先是一愣,然后涩然道:“有些事覆水难收,此刻再说,倒是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她陡然看向一旁安静沉默的盛菩珠,眼中情绪复杂,声音不自觉柔和几分:“菩珠会不会怪我?”
盛菩珠笑了笑:“姨母言重,您对我一直很好,当初琳琅阁筹备,也是有您的慷慨相助。”
她顿了顿,声音渐渐沉下去:“若真要说对不起,那最该被致歉的,或许是长宁郡主才对。”
“那糕点,您就算一开始不知道,但宁王自缢,安王把自己藏得好,您后来应该猜到是谁下的毒,但您依旧没有护下长宁。”
端阳长公主沉默点头,目光看向窗外。
遥远宫墙外,隐隐传来模糊的厮杀声,她起身来,步履轻盈地走到盛菩珠面前,微妙的距离,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对方拥入怀中。
电光火石间,变故陡生!
只见端阳长公主手腕一翻,一柄寒光熠熠的短匕竟从她宽大的袖袍中滑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锋利的刀尖,直直朝盛菩珠的心口刺去。
“苍官。”寿康长公主只来得及朝外喊道。
魏沅宁惊骇得,尖叫一声。
眼看那淬毒的刀尖,即将没入盛菩珠的衣衫的刹那,端阳长公主的手腕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一拧,她整个人借着冲势倏然转身,凝聚了她所有力气的匕首,最终——
“噗嗤!”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是沉闷的,匕首深深刺入了始终沉默跟在她身后,做内侍打扮的雉奴的心口。
“贵主?”雉奴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低头,再缓缓看向端阳长公主。
他漂亮如猫儿一样,淡绿色的瞳孔内,充斥着惊愕和茫然,最终成了一片死寂。
雉奴张了张嘴,鲜血已从唇角涌出,他想说什么,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端阳长公主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勾起的唇,带着一种解脱的漠然,她平静看着雉奴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声音轻得像盛夏风,是滚烫的。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我的兄长想让你做什么。”
“如果你没有跟着我,他肯定会想其他的办法,我不敢去赌他的任何后手。”
“所以……”
“好好上路吧。”
“我没得选,你也没得选,但我不能逼执砚去做选择。”
刀捅得很深,显然是用尽全身力气,端阳长公主的手在抖,声音却越来越平静,直到雉奴没了呼吸,身体彻底软下去。
盛菩珠袖中同样藏了匕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躲过,但依旧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惊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后退半步。
端阳长公主垂眸,看着满手的猩红血液,她终于缓过来,先是不可抑制地低声哭泣,渐渐地,那哭声变成一阵压抑的,近乎癫狂的笑。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端阳长公主仰起头,毫无征兆骂了一句很不得体甚至可以说是粗俗不堪的脏话,她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愤一并倾泻而出。
“老娘真是受够了!”
“受够了这日夜胆战心惊的日子,我连做梦……梦里都是我那好兄长谋反失败,血流成河的画面,而我作为他视为棋子的妹妹,当然会被牵连下狱,赐下白绫。”
端阳长公主用染血的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我,这一生,我是公主,可那又怎么样,我胸无大志,更没有天下的大义!”
“我就想守着我的公主府,过我逍遥浪荡醉生梦死的日子。”
“可是那个贱人,他非得逼我去死。”
“萧叙安能不能当太子关我屁事,本宫是个寡妇,没有子嗣,就连……”说到这里,端阳长公主声音顿了顿,“就连最贴心的雉奴,也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哈哈哈哈。”
说完这些,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不管不顾瘫坐在地上。
“阿姐,今夜之后,不管是坐上那个位置,我的‘投名状’已经放在这里了。”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和自己的满手鲜血。
“我只求一件事,无论是禁足,还是让我滚出长安,我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关起门,喝酒、听曲、混吃等死,就好。”
“混吃等死,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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