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十一下意识想反驳“谁急了”,转念又觉犯不着和他争辩,便没再说话。
听着帐内岑成高低起伏的哀求声,冯十一没急着进去,反倒问他:“怎么把时寅挪到这儿来了?”
郁明解释道:“先前把她安置在医帐,是因为老赵在那边。如今挪到这儿,一来方便娘子探望,二来也方便老赵照看。附近我让人守着了,寻常士兵不会靠近,不会唐突了娘子。我忙起来顾不上娘子时,娘子也能自己出来透透气看看时寅。”
冯十一站着没动,睨着眼上下打量他:“唐突我?我看是你不想让那些士兵瞧见我吧。”
就昨日他带自己去医帐看时寅,那恨不得用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气模样,还说什么怕唐突。真当她不知道他想什么啊!
小心思被戳破,郁明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而冯十一懒得跟他掰扯,斜了他一眼,径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掀开帐帘的瞬间,帐内正半跪着捧着碗、急得抓耳挠腮的岑
成转眸看来。看清是冯十一,他那健硕的身型瞬间僵住,随即慌忙起身,顾不上拍去身上的雪尘,忙唤了声:“夫人。”
刚喊完冯十一,他又瞥见紧随其后进来的郁明,连忙补了句:“将军。”
郁明微微颔首,冯十一的视线却径直越过他,落在了呆坐在桌前的时寅身上。
那张原本灵动的脸,此刻只剩一片木然。他们进帐时,她连眼波都没动一下。看着她这副模样,冯十一只觉心口闷得发紧。
迈开腿,冯十一一步步走近,就在她即将走到桌前时。本立在一侧的岑成下意识挡到她身前,而她的手,也被追赶两步上来的郁明牵住。
冯十一回眸,眼神平静无波,郁明眼中则带着淡淡的担忧:“娘子,时寅如今状况不稳,随时可能暴动。你身上还有伤,若是被她伤到……”
郁明欲言又止,挡在前面的岑成也连忙附和:“夫人,将军说得对。时寅姑娘如今力气比先前大了不少,暴动起来又毫无征兆,万一伤着您可怎么好?”
两人都怕时寅伤到冯十一,冯十一自己却淡然:“让开,我只说一次。”
这话虽是对着岑成说的,实则也是讲给她夫君听的。
岑成还在犹豫,而眼看他娘子就要失去耐心的郁明则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沉声道:“让开吧。”
到底还是正经主子发话有用。岑成立马让了道。
就这么,冯十一朝着呆坐的时寅走去,她走一步,身后的两个男人便跟一步。等她在时寅身侧坐下,两个男人更是绷紧了身子,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唯有冯十一依旧淡然。她看了眼桌上丝毫未动的膳食,拿起那碗粥,舀了一勺凑到时寅嘴边:“来,大丫,喝粥。”
而原本木然的时寅,听到这话竟动了。眼神虽依旧空洞,但头却缓缓转头看向冯十一。就在两个男人屏息戒备时,她又轻轻张开了嘴。
一勺粥送进口中,咀嚼几下咽下后,时寅又主动张开了嘴。
冯十一满意点头,又舀了一勺送进去,用哄孩子的语气夸道:“大丫,真乖。”
目睹全程的两个男人见到此景都愣住了。
岑成惊讶的事,为难了他多日的事就这么被人简单完成了。而郁明,则是讶然,他夫人居然还有这一面。
就这般,在两人注视下,冯十一将一碗粥喂得干干净净。粥喝完了,时寅还张着嘴,冯十一伸手帮她合上,随即转眸道:“有事就去忙吧,不用在这守着。”
冯十一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能稳住时寅,郁明虽仍有些不放心,却已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他看了看冯十一,又看了看岑成:“我确实有些事需要岑成去办。忠福会来照看时寅的。娘子的身子还得养着,待一会儿可以,别久坐,得早些回去躺着。”
郁明絮絮叨叨,冯十一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有事赶紧去忙。”
郁明又看了她几眼,终于在她要不耐烦前,带着岑成出了帐。两人刚走,忠福便走了进来。冯十一没理会忠福,只抬手抚了抚时寅的头:“说了多少回,让你离开青衣阁,偏不听,这下好了,成傻大丫了吧。”
冯十一语调轻松,眼底却藏着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默默抚了会儿头,冯十一伸手牵住时寅的手,将她拉起来往外走。
忠福连忙跟上:“夫人,您这是要去哪?”
冯十一头也没回:“再弄两张行军床来。”
忠福虽不解,还是照做了。片刻后,两张行军床便支在了本就不大、还安置着楚伯棠的大帐里。而正在帐内忙碌的老赵,看着冯十一和时寅躺在新搬来的床上,又气又笑:“姑奶奶,你是嫌我这儿不够乱是吧?”
冯十一拉过忠福刚送来的被褥,给时寅盖了一床,又给自己也盖了一床,随即慢悠悠道:“我昨日去医帐,那儿都是这样的。再说了,如今病号都到齐了,多方便你诊治。”
往日里无理也要辩三分的人,这回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老赵看她们只躺在角落,不会扰到他后,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再多说什么。
老赵自顾自忙碌着,守在帐里的忠福偶尔帮着搭把手,冯十一则听着老赵来回的脚步声,闻着药炉飘出的药香,渐渐沉沉睡去。
同时不远处的军帐内,郁明召集了所有将领议事。
只是一个监军身份,没有正儿八经任命的郁明,身着青衫坐在一众披甲戴胄的将领中,气势丝毫不输。议事时,沉着脸的他,气势甚至碾压了在场的一众将领。
一直在一侧默默看着的李正,看到眼前这一幕,一时有些恍惚。
少将军如今和模样,和当年的少帅简直一模一样。
议事一直持续到深夜,郁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大帐。见帐内空无一人,他立刻转身出帐。还没等他开口,帐外的护卫已主动指明了她的去处。
迈入隔壁大帐,郁明一眼就看见了她。她正和老赵并肩站在行军床前,两人背对着他,头抵着头,垂着眼不知在专注看什么。
郁明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本想出声唤她,可话没出口,他的目光先被眼前景象吸住。
原本一直俯卧的人,此刻仰面躺着,露出赤裸的前胸。因昏迷一月全靠流食和汤药吊着命,所以这袒露的前胸消瘦得能见着肋骨。而吸引郁明目光的,不是什么消瘦的前胸,而是前胸心口处位置,那毫无血色的肌肤下,正一鼓一鼓地动着,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郁明看着眼前景象还在怔神,冯十一和老赵收回了目光。收回目光后两人自然而然便看到了他。冯十一早听见他的脚步声,所以对于他的存在并不惊讶。反倒是老赵,被吓了一跳。
“啊!”
短促的惊呼声刚出口,老赵就急忙捂住嘴,随即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大口喘着气嘟囔:“你们夫妻俩,走路都没声儿的?下回得给你们挂个铃铛,真是要吓死我了。”
郁明没理会老赵的抱怨,而是蹙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冯十一也看向老赵。缓过劲的老赵绕到一侧,小心翼翼取下他扎在楚伯棠头上的银针。数根银针刚取下,那本鼓动的心口便骤然停下所有动静。目睹一切的夫妇二人正疑惑,老赵叹了口气解释:“这是蛊毒。他中了蛊。”
蛊毒?
冯十一在江湖混了这些年,也只听过从没见过。更别提自幼长在军中的郁明。两人齐齐皱眉,还没开口,老赵又道:“这蛊毒不同于寻常毒物,不是用药材就能解的。所以,我……解不了。”
冯十一所有的希望本都系在老赵身上,可他这句话,无异于斩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而老赵的话,也彻底定下了一个结果。
楚伯棠,必死无疑。
冯十一沉默着,郁明追问:“那何人能解?”
老赵摇头:“蛊毒多出自南诏。寻常蛊或许还能寻到解蛊的人,可他这蛊种在心口,绝非寻常路数,也不是寻常人能解的。”
一路赶来萧关已耗了不少时日,眼下楚伯棠的命数,只剩一月了。如今大雪封路,就算从暗道带他出去,萧关到南诏相隔几千里。先不提能不能找到解蛊的人,这时间根本赶不及。
看着楚伯棠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冯十一沉吟片刻:“能想办法让他醒过来吗?”
既然救不活,至少得让他醒来。毕竟她还有太多疑惑要问。
老赵:“我只能尽力试试。”
再出帐时,冯十一脸色不算好。郁明刚想宽慰几句,穿甲胄的李正已匆匆走来。到近前,李正先对冯十一颔首唤了声“夫人”,随即转向郁明:“将军,斥候来报,突厥大军正在集结。恐要进攻。”
郁明闻言皱眉,随即转头看向冯十一。冯十一淡然挥手:“去吧。”
第104章
冯十一本以为他这一去又要去许久,正打算独自入睡时,他回来了!
冯十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郁明边脱衣裳边回她:“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突厥人就是想搅乱军心。在耗尽我们的粮草前,他们不会发起大规模的总攻。”
冯十一没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等他褪去衣裳、洗手净面,上了榻,她冷不丁开口:“你来这儿,其实还
想杀突厥人,为你父兄报仇,对吗?”
白日里冯十一躺着无事,反复琢磨他说过的话。他步步为营,不惜以身涉险,还拉着这么多靖北军旧部一同入局,绝不可能只为了扳倒京中那些人!
当年他父兄的死虽是遭人设计,但真正动手的,终究是突厥人。
冯十一问完,郁明低头看向她,没有半分隐瞒,轻应了声“嗯”,随即低声道:“此次统领突厥大军的,正是他们的先锋大将军。十年前,领军的也正是他。我的确想杀他,但娘子不必忧心,我不会为了给父兄复仇,就拿自己和这许多靖北军旧部将士的性命去冒险。我也没打算与他在战场上面对面较量。”
冯十一盯着他,见他神情严肃,不似敷衍,便沉声道:“我不是想拦你……”
话未说完,郁明已懂了她的意思。他将她紧紧揽进怀里,轻叹一声后道:“我连旁人的性命都不敢拿来冒险,又怎会将娘子的置于危险之中。娘子如今要做的便是安心养好身子,其余的事,娘子不会忧心。我出京前答应过娘子,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就一定不会食言。”
冯十一窝在他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什么都没再说!
接下来的半月,冯十一安心躺着养身子,外头的突厥大军就如他所言,每日都要来小打小闹骚扰上几回,但大的总攻却是没有发起过的。突厥大军似乎就是想等他们粮草耗尽,然后把他们困死在这关墙中。
而半月来,冯十一也渐渐习惯了军营的日子:天还没亮便响起的操练声,敌袭时关墙上震耳的擂鼓声,还有老赵为了诊治他们三个病号,整日抓耳挠腮的样子。
冯十一唯一没习惯的,是她夫君那飘忽不定的作息。她能感觉到,每夜他都回帐陪她睡了,可清醒时她却极少见到他。他几乎总待在不远处的军帐里,他不说冯十一也不清楚他每日究竟在那军帐里谋划些什么。
而这一日,冯十一醒来后难得看到他还在身侧躺着,不仅躺着,起身后还慢悠悠陪她用了个膳。
冯十一正狐疑时,他握着她的手道:“今日,娘子与老赵他们换个大帐休息吧。”
冯十一拧眉:“为什么要突然换大帐!”
郁明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眼底藏着几分沉重:“今夜,我要抓军中奸细!所以今夜,娘子和老赵他们呆在一处,别四处乱走。娘子今夜也不用等我,早些睡。”
冯十一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没再多问,只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入夜后,军营渐渐沉寂,唯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与甲胄相撞声在营中回荡。冯十一躺在新帐的榻上,看着摇曳的烛光,竖着耳朵细听外头的动静,毫无困意。
三更刚过,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营地。他们极其谨慎,避开巡逻路线,借着帐篷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军营中心的军帐。就在即将抵达那处被层层护卫守着的军帐时,其中一人抬手打了个手势,几道黑影立刻隐在暗处不动。
他们就这么默默蛰伏在黑暗中,直到军营西边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紧接着,急促惊慌的呼喊声骤然穿透整个军营:“走水了!走水了!粮草着了……”
呼喊声瞬间点燃了整个军营。原本沉寂的营地顿时乱了起来,士兵们提着水桶、纷纷朝着西边火光处奔去,连本守卫着军帐的一众护卫也忍不住分神张望,阵型松动了几分。
隐在暗处的黑影见状,交换了个眼神,趁着这片刻的混乱,他们如离弦之箭般扑向中心军帐。他们手中短刃泛着寒光,很快便于护卫们交战在一起。
护卫不敌,连连后退。就在几道黑影即将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时,帐前突然亮起数十个火把,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而此时,帐帘掀起,帐内,郁明一身青衫,笔直而立,他身后层层亲兵列阵,个个目光如炬。
看着呆立在帐外的几道黑影,郁明声音冷冽:“见到我,很失望?”
说着,郁明一个眼神示意,他身后的一众亲兵立即迈步而出。看着步步逼来的亲兵,几道黑影下意识后退,他们本想从后方突破。可哪曾想,方才在他们手下还节节败退的护卫,转眼间,身手那般凌厉。
“中计了!”为首的黑影用突厥语低喝一声,随即便举刀用尽全力奋力厮杀。刀光剑影交织,黑影们虽悍勇,却架不住一众亲兵早有准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几道黑影便尽数被擒,无一漏网。
主帐这的动静不过片刻就平息,军营西边的大火却还在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半边夜空都染上了橘红。而营中士兵们提着水桶往来奔走,呼喝声、器物碰撞声混在噼啪的火焰声里,就在这片混乱中,众士兵看到了跟在将军身侧的李副将带着一队亲兵沉着脸而来。
将士们都以为李副将是因这场大火才面色凝重,没成想他站在空地上扫视一圈后,非但没加入救火,反倒径直朝着正带人救火的骑兵营陈副将走去。
骑兵营副将军陈鹏正指挥士兵拆帐篷隔火,见李正带着人面色不善地过来,忙抹了把脸上的烟灰,强装镇定道:“李正,来得正好,快来一起灭火。”
李正没接话,拽着他走到一旁:“主帐那边出事了,快随我走!”
陈鹏一愣:“可这火,烧的都是粮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