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前,看着眼前不算精致的膳食,冯十一捏着筷子并不动筷。
见她如此,郁明道:“军中膳食皆如此,委屈娘子了。”
这些时日,冯十一虽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但过去的苦日子又不是没过过,这样的膳食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不委屈她,也不至于让她落不了肚。而她不动筷,只是没什么胃口罢了。
冯十一放下筷子:“我不饿,时寅如今这样,老赵怎么说的。”
见她这般牵挂,郁明也放下筷子:“娘子还记得我们在江南救下的那一船孩子吗?”
冯十一当然记得,记忆翻涌而上,她绷着脸转眸看他:“你是说……”
郁明颔首:“老赵说,时寅的情形和那些孩子一样,恐怕是服了同一种药。”
这话一出,冯十一猛地站起,一脚踢翻了身下的圆凳,随即在帐内焦灼踱步:“褚十三,我非要弄死他不可!”
她此刻哪还不明白。
褚十三不仅劫走了江南那些孩子,还拿走了控制他们的药,如今将那药用到了时寅身上,把她弄成这副模样!
百般情绪在心底交织,最后只剩下滔天怒火。
而早猜出来,江南那些据点是被褚十三派人清理掉,孩子也是被褚十三带走的郁明,心底其实也很复杂。
他本以为,当
初在江南试图拉他舅舅入局的是楚伯棠,是楚家以及楚家所支持的肃王。可如今看来,设下这局的只怕就是褚十三,而且他所布的局,比他原想的大多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又究竟是谁?
而这一切的答案,恐怕只有等昏迷的楚伯棠醒来才能揭晓了。
郁明其实还算镇静,骤然知道这么多事的冯十一却一时难以消化。眼看她踱着步面色越来越差,郁明拉着她坐到自己怀里,换了个话题试图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伤娘子的黑甲人,还在那片林中吗?”
冯十一摇头:“肯定不在了。”
当夜她拖着楚伯棠一路往外走,在忠平带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其实离黑甲人倒下的地方并不远。但是冯十一并没有让忠平带人去抓。
因为她不确定那些黑甲人是死了还是怎么!
她都对付不了,让忠平他们去,万一那些黑甲人没死苏醒了,那忠平他们去就是去白白送死。甚至后来,霜娘问她时,她都没说。
而这,是冯十一头一回对事物心生了忌惮。
再看他,冯十一神情郑重:“不管褚十三想做什么,他如今手下的势力太强了。他性情不定,连我都想杀,显然已毫无顾忌。而我,虽想杀他,可别说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恐怕也奈何不了他。你把这边的事赶紧了结。然后我们走,走得远远的。”
看着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子露出这副模样,郁明既心疼她,又恼怒自己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最后安抚她:“黑甲人最后不是被放倒了吗?不管楚伯棠是怎么做到的,可见他们并非无懈可击。况且娘子也说青衣阁如今有庞大的情报网。娘子与我、老赵、时寅、忠平这些许多人,又能躲到哪去?能躲多久呢?”
冯十一叹气:“你说的我都知道,可……”
她并不是怕死,只是惜命罢了。
郁明轻抚她的头:“等楚伯棠醒了,我们和他聊过再定,好吗?而且眼下这情形,娘子让我如何走?”
郁明安抚了她许久,好不容易压下她的焦躁,才借着嘱咐军务的名义出了帐。一出帐,他脸上的温和便散去。
召来忠平,郁明写了封信封好,递给他:“带人回京,把信交给赵靖川。到了京城就别回来,留在京中照看枕舟。若赵靖川出事,立刻带枕舟出京,一路往江南去,千万别停留。”
忠平见主子面色凝重,知道京中怕是要出事,接过信干脆应了声“是”后,转身便去点人。
而郁明再回帐时,他娘子已不在,郁明在隔壁大帐找到了她。大帐内,她正围着老赵左一句右一句地问,把老赵问得直跳脚。见此情形,郁明松了口气之余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静静看了她一会后,他转身往军帐走去。
军帐内,李正已等候多时:“将军,堵住的路已经清理到能过两个人了。”
郁明颔首:“让清路的将士都撤回来吧。”
李正应道:“是!”
当夜,冯十一正窝在他怀里沉睡,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传来,紧接着是轰鸣巨响。她瞬间睁眼,听到声响后又猛地坐起身。而身侧的人也跟着坐起时,外头响起叫嚷声:“雪崩了!雪崩了!”
冯十一一怔,在持续的晃动中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淡然,起身穿衣之时还安抚她:“无事,娘子躺着,我出去看看。”
冯十一哪躺得住,见他出去许久没回来,便套上衣裳掀了帐帘。帐外,忠福正带人守着,见她出来忙唤:“夫人!”
冯十一问:“怎么回事?”
忠福答:“雪崩了!昨夜刚打通的小通道,又被埋了。堵在通道外的粮草车和将士,也被埋进去了。”
冯十一:“什么?”
第102章
冯十一惊讶之时,发觉整个军营几乎都动了。看着四处奔走的士兵,她按捺住原本想去寻他的念头,一旁的忠福也劝道:“夫人,外头乱,您先回帐中歇着吧。”
而冯十一回到帐中后,全然没有了困意。
若非昨夜便进了关,此刻她说不定也已被埋在那雪崩之下。冯十一虽没亲历过雪崩,但面对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也不免疑惑:这雪崩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外头的嘈杂响了半夜,冯十一也睁眼睁了半夜。直到天明,他终于回帐。他见到她坐在榻上,皱着眉走来。
身上带着寒意,他走近后,并未凑近她,只是坐在榻沿看着她:“是不是外头太吵了?”
冯十一仰头看他:“外头如何,情形严重吗?”
先前只是落了雪,路就堵得那般难通,如今遭了雪崩,那路岂不更被堵死了?五万突厥大军正在外头虎视眈眈,如今后路又被断,即便冯十一不懂军事,也知道什么是瓮中捉鳖。
而且,如今这局面,与他十年前经历过的,分明如出一辙。她如今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境况,他自己能应付得了吗?
冯十一翻来覆去半夜,越想越焦躁。
冯十一不知,其实她的夫君,对眼下的局面早有准备,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的突然出现。他本已布好了全盘计划,如今因她在,更要确保万无一失,因此,他又连夜部署了半宿。
忙完半夜,再面对她时,郁明脸上不见半分波澜,反倒似玩笑般开口:“娘子如今便是想往庆州去,也去不成了,得困在我身边了。”
见他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冯十一横了他一眼:“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郁明脱去外衫,掀开被褥躺到她身侧,半环住她道:“娘子好好待在我身边,而非被埋在雪下,我自然笑得出来。”
这话也让冯十一轻声感慨:“也是,我还不算倒霉到底。”
她在庆幸,郁明又何尝不是。
低头见她眉头依旧紧锁,郁明温声安抚,声音虽因彻夜未眠而喑哑,但却稳得让人安心:“娘子放心,我心中有数。粮草和一应物资我早备好了。对于突厥大军,我也有应对之策,娘子无需担忧!”
冯十一眨了眨眼,对上他的双眼。
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此刻藏着她看不懂的锋芒。
“你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是不是?昨夜的,真的是雪崩吗?”
帐外的风声还在呼啸,夹杂着隐约的操练声,冯十一看着他,语调格外的平静。
郁明回视她,看着她平静的眼眸中带着浓浓审视。他没有再隐瞒,而是选择了全盘脱出。
“昨夜的确实是雪崩,不过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冯十一拧眉:“谁干的?”
郁明看着她,轻笑了下:“娘子为何不觉着是我派人干的。”
冯十一瞪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他脑子再不清醒,也不至于断自己的后路。更何况,昨夜雪崩还埋了那些押运粮草的将士。他即便一心要为父兄复仇,也绝不会草菅人命。
冯十一看他还笑,伸手就拧了他的腰。
“快说!”
郁明探手,摁住她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反手扣在手心中,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
“其实,自我派人截杀谢广,翻出旧事搅乱军心时,就料到他们定会出手。而这场雪灾,恰好给了他们绝佳的机会。
从赵靖川带着圣上的旨意来时,我就知道这是他们专为我设下的局。英国公从始至终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把我送到西北,送到萧关。他们想正大光明地,将我,连同靖北军的旧部,像当年一样,彻底抹杀在这里。
英国公半道称病,是假的。他随行的车队里,也不是什么粮草?而是火药。”
所以,昨夜那场地动山摇的雪崩,根本是炸山所致。
而他,其实早就知道,出京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
不,更准确地说,这个局面是他想要的。从他筹谋为父兄复仇开始,每一步都算到了。无论是进京,还是杀谢广,他都想到了会走到这一步。所以忠平才说,他几个月前就在江南备好了粮草,悄悄送到了萧关附近。
这一切,全在他的谋算之中。可他自始至终,半句都没告诉过她。
他把她留在京城,就是想自己孤身入局。
是她,像个傻子,总觉得他离了自己不行。因为不想他出事,想给他多条后路。所以她答应那什么劳什子贵妃,去找赵靖川。然后她又千里迢迢跑来。来了之后呢?结果是这副废物模样,别说护着他,连保自己的命都难。
也难怪,她刚到这儿,话都没说上两句,他一睁眼,就说要送她去庆州。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场雪崩。
这个混蛋!
冯十一深吸两口气,先对他淡淡一笑。然后就在他微怔的瞬间,她猛地抬脚,随即狠狠一脚,将毫无防备的他,连踢带踹,踹翻下榻。
而郁明,跌坐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朝他扑来。飞扑而来的她整个人砸在他胸膛上,撞得他闷哼一声,紧接着,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身上。
生生挨了好几下,郁明才伸手去拦。拦她,不是因为他怕疼,而是他实在是顾忌她的身子。
一手扣住她坐在自己腰腹上的腰,另一手试图擒住她胡乱挥舞的手的同
时,郁明唤她:“娘子,娘子!”
本就怒火中烧的冯十一,听他还一口一个“娘子”,火气更盛:“谁是你娘子?老娘不过是被你戏耍的猴!”
听她又自称“老娘”,郁明无奈深深叹气,却没反驳,只是想按住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些。
可冯十一虽受了伤,却没彻底废掉,发起怒来哪是他能轻易制住的?拳头依旧不断落在他身上,直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所有动作才骤然停住。
“啪”一声,在宽大的大帐中显得格外响亮,格外清晰。
冯十一顿住所有动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他偏向一侧的侧脸,整个人僵在原地。
打归打,出气归出气,她从没想过要扇他巴掌的。
“你……我……”冯十一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郁明缓缓转回头,脸上没有半分被打的恼怒。他只是轻轻握住她还扬在半空的手,用指腹慢慢揉着她的掌心,温声道:“忘了老赵的话?要好好休养,不然会落下病根的。我知道你气极了,想打我没关系,只是能不能先记着。等你身子好些,我任凭你处置,好不好?”
冯十一失手打了他,又见他挨了打,还这般处处为她着想,心底翻涌的怒火,也慢慢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