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寔却忽然睁开眼,他俯首,漆黑的眼看了一会儿怀里的人,才是轻手轻脚将她缠绕在身上的手脚拿下来。
李眠玉睡梦之中察觉到什么,不满地哼了声,他便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脸,她重新安静了下来。
燕寔将枕头塞进李眠玉怀里,便轻盈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取过一旁的寝衣穿上,再是往摆放着行李的柜子那儿走去。
夏夜的窗子开了半扇,月光从外泄进来,将燕寔的脸覆上一层苍白。
他熟门熟路翻出一只小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只玉瓶,面色沉静地倒出一颗药,吃了下去。
站在原地缓了会儿后,燕寔将玉瓶重新藏好,他看了一眼另一只包袱里做了一半的内衫,顿了顿,还是合上了柜子。
今日应该睡得着。
燕寔出了会儿神便转身,想要往床边走,却看到本该在床上酣睡的人坐了起来,他僵住了身形。
“燕寔~你怎么起来了?”李眠玉揉着眼睛,声音惺忪。
燕寔呼吸一松,想起来她夜不视物,几步过去,随口道:“起来喝水。”
“那给我也倒一杯。”李眠玉嗯了一声,语气娇憨。
燕寔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回到床边坐下,将杯子递到李眠玉唇边。
李眠玉低头,由着他喂。
“还要吗?”黑暗里,少年清越的声音很轻柔。
李眠玉摇头,往他怀里靠去,又闭上了眼睛。
燕寔随手将杯子往桌边甩去,便揽着她重新躺了下来,听着她渐渐又绵长的呼吸声,也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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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冲破天际。
李眠玉被惊醒,迷瞪瞪睁开眼,混沌中撑着燕寔胸口直起身,仔细去听。
听了会儿,她紧张又忧愁,小声:“燕寔~你听到了吗?这匪寨不会是在杀人吧?”
但她没听到燕寔回应,低头一看,竟发现他还在沉睡。
李眠玉呆了一下,外面这样惨烈的叫声都将她惊醒了,燕寔怎么还没醒?
她下意识心里一紧张,推了推他,“燕寔?”
燕寔被她一推,才睁开眼,那眸子里一片漠然冷酷、生人勿进的气息,可仔细看,却能看出掩藏极深的茫然。
李眠玉已经习惯燕寔偶尔刚睁眼时这模样,挨蹭过去,担心地摸了摸他额头,“燕寔~你昨天很累吗?”
燕寔缓慢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睛便恢复了沉静平和,他稍稍偏头朝她看去,什么都没说,闭上眼将她抱住,声音还有些惺忪,“不累。”
李眠玉总是记得他身上的毒的,此时又想了起来,“你身上的毒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燕寔闭着眼,还有些困倦的模样,慢声说:“昨晚上做了个噩梦。”
李眠玉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噩梦?”
燕寔睁开眼,漆黑幽深的眼看着李眠玉,轻轻笑了一下,“梦见我十一岁那年没被圣上带走。”
梦见自己成为杀人武器,和所有杀手的结局一样,孤身一人,最后在黑暗与痛苦里被人杀死。
李眠玉一听不由自主也顺着想下去,可她只想了一下,便不愿再想,趴在她身上抱住他,“可是你被皇祖父带走了,就只是梦而已。”
“嗯。”少年闭上眼,笑了起来,小声嘀咕:“就只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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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一大早就从猪圈里挑选了头最肥的猪宰杀,恭迎二首领小表姑的到来。
张有矩没有阻拦,他昨日拉了一天,晚上煎熬了一帖药才止了泄,休息一晚便好多了。
今日天刚亮,他就起来,踱步去了原先那栋小楼,等在门外,心里酝酿着一会儿见了那对少年男女该如何商谈逃出去一事。
听到身后门开的声音,他立即回头,躬身行了一礼,“小表姑!”
李眠玉从燕寔身后探出脑袋,天亮了,她总算可以看到那二首领,是个圆脸青年,瞧着不过二十来岁,一身圆领蓝衫,书生气浓郁。
“你找我?”她迟疑道,语气有些尴尬,一时面对这样大的侄子有点不好意思。
张有矩起身直起腰来,昨天昏昧天色下见到已是惊为天人,今日晨光正好,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不由更加确信定是匪贼拐上山的无辜小娘子!
他握了握拳,将酝酿已久的话压低了道出:“晨造叨扰,然有要事相商,敢情容某入内一叙?”
燕寔黑眸一眯,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张有矩。
李眠玉许久未听到有人这样与她说话,瞬间挺起胸膛,端庄起来,“请!”
张有矩松了口气,入到屋中,便谨慎地关上门,转过身后,圆脸急切:“二位可是被强匪贼强掳上山?”
李眠玉:“……”
她一下看向燕寔,她虽没经验但早已凭借聪明机智揣测到了,只有燕寔还固执地认为这是山中客栈,她的目光不免担心。
燕寔也心虚了一下,俯首看李眠玉,对上她关切的目光,缓慢眨了下眼,凌厉的眉眼立刻变得无辜。
张有矩看不懂这貌美的少年男女忽然你看我我看你是在作何,他只知道自己在说极为重要的事情,不免声音稍稍拔高一些,试图拉回两人的注意力,“二位!”
李眠玉和燕寔重新偏头朝他看来。
张有矩双目含泪,上前一步,声音里已经有些哽咽了,“观汝二人,年少质淳,不必多说,定是为匪贼所掳,某亦如是也!你我三人当同心协力谋妙计下山!”
李眠玉呆了一呆才十分惊奇道,“可你是此处二首领。”
张有矩便热泪盈眶,唉声叹气,从去年金榜题名于大殿之上被文昌帝点做进士,再到留守京城待选三月,好不容易谋了小小县丞一职前往上郡又遇家国乱被掳上山,最后到如何凭借会生钱医人的本领做到匪寨二把手,说完,他顿了顿,感伤:“某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呼!”
燕寔听到这人叽叽咕咕就头疼,左耳进右耳出,只垂首看李眠玉,见她又挺直腰杆,端庄矜持起来,忍不住摸了摸唇角。
李眠玉听到对方竟是见过皇祖父的最后一批进士,心中对其多了一分尊重。
但她眨眨眼,却说:“抱歉,我们打算在此常住。”
昨日燕寔让人给她搭净房,又说手中拮据要上山,不论此处是何地,想来就是燕寔寻到的安全藏身之地,客栈也好,匪寨也罢,他们就要住在这儿了。
张有矩怀疑昨日腹泻将脑子也泄坏了,导致耳朵也不灵光了,否则怎么会听那小娘子说要常住匪寨?
他喃声:“吾耳力不足,敢问方才娘子说甚?”
李眠玉说:“我们打算在此常住。”她顿了顿,语气抱歉,“先前胡说表姑一事,实属抱歉。”
张有矩并不在意表姑一事,他只听前一句如遭雷劈,百思不得解,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李眠玉想了想,道:“你若是想走,我便让我未婚夫送你下山。”
她第一次与人介绍燕寔为未婚夫,不同于从前向人介绍崔云祈时的理所应当,她此时骄傲又害羞,但她还是想说,她要对燕寔好点儿,她要告诉所有人,燕寔是她未婚夫。
不是暗卫,是未婚夫。
李眠玉微微昂着下巴,语气骄傲:“我未婚夫虽年少,却武功高强,轻功卓然,非常人能敌,带你下山不难。”
未婚夫……
燕寔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黑岑岑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李眠玉,他耳根发烫,慢慢笑了起来。
他转脸看向张有矩,淡声:“可以带你下山。”
“为何?”张有矩茫然不解,“为何要住在匪寨?”
李眠玉抿唇笑了一下,坦然道:“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仇敌追杀。”
张有矩一呆,半晌没说话,他如今二十有四,可面前的少年男女看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他从先前的震惊到这会儿冷静了下来,默然半晌,做人的良心实在没法看着他们两只小羊羔待在这匪寨,或许再待些日子。
他叹息,生出些怜惜来,“竟是如此。”他顿了顿,又说:“既如此,你们二人便在此住下,这匪寨中贼匪脑子皆不太灵光,许多是战时被迫上山,本性还算质朴,不算穷凶极恶之徒。”
说完这话,张有矩作了一揖,便面色灰暗地飘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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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后,李眠玉有些怅然,她转头便对上了燕寔直勾勾的眼瞳,想到方才的话,有些羞赧,便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抿唇又笑,撒娇般,“燕寔~究竟是谁告诉你这是山中客栈的?”
“路人说的。”燕寔看着她,俊俏的脸上有些薄红。
李眠玉顺势安慰他,一本正经道:“你被路人骗了,但这不是你的问题,你性子单纯,骗你的人内心险恶,你才会被骗,虽然你是无所不会的暗卫,但偶尔被骗一次也没关系。”
燕寔盯着她,听她叽叽咕咕说完,脸越来越红,他心跳得极快,却也极疼。
可他也不在意这点疼。
燕寔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李眠玉的脸,忍不住吻住她唇瓣。
李眠玉眼睛瞬间瞪大了些,面色羞红,待他离去后,才小声嘀咕:“我还没洁牙呢!”
燕寔毫不在意,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早上想吃什么?”
李眠玉认真想了想,抿唇笑,“想吃你烙的饼。”
从竹楼里出来,今日天晴,晨曦泛着金色,少年低头,俊美的脸也像镀上一层金光,凌厉眉眼柔和,他翘唇:“好,一会儿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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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门口就有一口井,李眠玉本打算就在那儿洁牙洗漱,可她一出来,外面的男女老少皆是看过来,左一声小表姑,右一声小表姑,弄得她难为情,便让燕寔打了水进来。
燕寔拿来的行李中也有米面,他买了足能吃三个月的量。
趁着李眠玉洗漱的工夫,拿布袋取了点便出了门。
寨子中间的空地上正杀猪,那络腮胡和几人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燕寔看了几眼,随意招了人问灶房在哪里。
少年模样俊俏,眼神又淡漠,那土匪恭敬极了,忙带着他过去。
等到了灶房,燕寔随意地打量了一眼,米缸中放满此地产的黄米,角落里也堆着菜蔬,他想到张有矩,若有所思。
李眠玉洗完脸,见燕寔还不回来,便上了楼。
她心里甜蜜蜜地想,她要给燕寔写一封情信!将他们相遇后的这些经历做成一篇文章!
也不知燕寔将纸墨笔砚收到哪里去了,应该在柜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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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一辆马车缓缓驰来,驾车的青年英武健壮,脸晒成古铜色,他抬头扫了一眼四周,便在一棵树下拉停了缰绳,回身撩开马车帘子,他眉眼飞扬,显然心情不错,“月儿,快到了!”
卢姝月蔫蔫地靠着车厢,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她却一路奔波,浑身连怨恼的力气都没了。
此刻听到她二哥这话,总算撑起一点精神,她开口却是:“把我送回去!”
卢元柏……不,是窦白飞猿臂一捞,将她从里面捞到怀里,粗声哄道:“月儿,回去有什么好,你爹要把你嫁给石敬山那老头子!你愿意我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