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驶向流溪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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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溪镇与长兴镇中间的一座山上,山里有一片野石榴树,如今红彤彤开了一片石榴花。
山中落雨声簌簌,山顶崖下有一处山洞,位处偏僻,寻常人极难上去。
燕寔轻盈如猫,在山间几个纵跃,便落到崖下,脚尖在峭壁山石上一踩,便闪身进了山洞中。
山洞中铺着一层薄毯,李眠玉却没在上面坐着,而是站在山洞口等着,见燕寔回来,便仰脸迎过去,神色忧心:“燕寔~外面怎么样了?”
今年的这场雨比去年还要大,连续两年这样的涝灾,作物收成大减,加上去年开始一直不断的战乱,流民会更多。
不知道陈家村怎么样了。
“山下流泥挡了上山的路,河水大涨,汹涌湍急。”燕寔摸了摸她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脸,拉着她往里面走,他才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了两只剃了毛的鸡,虽未怎么沾雨,也带了些水汽,眉目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俊俏鲜亮,少年垂目问她,几分好奇:“为什么不在里面坐着?”
李眠玉神思一转,脸色就有些绿,看他一眼,幽幽说:“燕寔~兔子又更衣了。”
燕寔:“……”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里面,毯子有些凌乱,显然是李眠玉情急之下扯起来堆到一旁的,灰色的肥兔无辜蹲在那儿吃草,旁边是两摊兔子粪便。
李眠玉忧愁不已,她养在陈家村的兔子本是为了吃,可她一想到燕寔被人追杀还带着兔子,就有些舍不得吃了。
可从前没注意,如今才知晓,兔子更衣繁忙,燕寔出去一趟,它更衣了起码五回。
李眠玉想着,很是怜爱地看着燕寔,朝他伸手。
燕寔迟疑了一下,弯腰俯首过去。
李眠玉就将手搭在他脸上摸了摸,如今燕寔是她的人,她自觉要多怜爱他一些,她又幽幽说:“你每天都要伺候兔子更衣,实在辛苦。”
燕寔嘴角抽搐:“……要不还是把兔子杀了吧?”
李眠玉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兔子一眼,很是关心他的情绪:“可是你伺候它更衣这么久,会不会舍不得?”
“……”少年眉头都跳了一下,又觉得好笑,低声:“我只伺候过你更衣。”
李眠玉瞬间脸有些红,又听到他笑,嗔看他一眼,忽然娇矜道:“除了青铃姑姑,我也就让你伺候过呢!”
燕寔见她这样的神色,又笑,低头就去亲她脸,李眠玉脸红红的,十分大度,再不骂他大胆。
谁让她有考验他当她驸马的心思呢!
燕寔将猎来的鸡拿到一边,架到火堆上,点上火,李眠玉蹲在他身旁,忽然道:“燕寔~你说十二皇叔这次能活着逃走吗?”
她许久没有与外界接触,昨日燕寔与她说了卢三忠如何登基的,想到李荡竟是写了禅让书,便觉气愤,可又觉得悲哀,李氏子孙如此没有骨气,若是皇祖父还活着,定是失望至极。
可方才燕寔下山去探路寻吃食,李眠玉独自静了会儿,又希望十二皇叔能活着。
其他皇叔大多被赵王叔杀了,或是死在那一场宫乱中,只有十二皇叔,能屈能伸,钻得了粪桶,又能在长安逃跑,实在也有一份本事。
燕寔想到十二皇子钻粪桶一事,歪头与李眠玉对视一眼,幽幽道:“能。”
李眠玉便神思飘远了去,忽然低声说:“大周彻底没了,我所知道的皇祖父这一脉只剩下一个十二皇叔了,燕寔~你说十二皇叔会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说罢,她仰脸期盼地看着燕寔。
燕寔手里动作一顿,似很随意的,慢吞吞道:“还有你啊。”
李眠玉一呆,半天没说话。
外面雨水哗哗,她低头想了半天,最后抿唇笑了一下,觉得燕寔果真是未教化,“可我是公主呀。”
方才那话也不过是心里的不甘,若是那卢三忠真能统领好这江山……
燕寔漆黑的眼看她一眼,忽然站起来,将兔子拎到一边,再去处理兔子更衣留下的秽物,快走到山洞时,回身朝她一笑,学李眠玉的语气:“可是你有刀呀。”
李眠玉虽心慧,可竟然一时听不懂燕寔的话,她只看着灰蒙蒙的天色下,少年站在那儿,双腿修长,器宇轩昂,黑色的粗布武袍穿在身上竟是有凌厉又霸道的气势,她忍不住也起身走过去,“燕寔~我有什么刀?”
燕寔接了雨水洗手,偏头看他,白玉般俊俏沉静的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我,你想用的时候,就能用。”
李眠玉看着他眉峰微挑,神采飞扬的模样,抿唇笑,忍不住去搂他的腰,“好,我想用的时候,一定用你。”
少年男女在雨下山洞相拥。
李眠玉看着山雨,静了会儿,忽然说:“燕寔~下午我们一起读书吧!”
燕寔迷茫了一瞬,就见她指着放在毯子上的那本《三娘艳史》,妙盈盈的眼里有生机勃勃的光,道:“刚才你下山时,我翻开读了两页,发现这书文采斐然,虽叙的是情事,但有隐喻,竟是一本暗讽官场的书,说的是权与欲,很有意思。闲来无事,听山雨声,我们一起读书,好不好?”
她本是怀着猎奇的心思看书的,以为会是和先前那本一样的书,却发现极有意思,她惊奇地去看署名,署名只三个字,狂生甲。
一看就是很有意思的人写的,她想和燕寔一起读,所以在山洞口等他。
“燕寔~这狂生甲不知是何方人才,我观他用词,该是个古稀老者,文字真有意思……”
燕寔听她叽叽咕咕开始赞叹那本书的撰者如何如何有才,眼睛一眯,心想,公主是在欺负他读书少吗?
驸马难道一定要读很多书吗?
他读的书也不少啊,古往今来各种兵书,都读了!
燕寔静了会儿,俯首堵住她的嘴。
清静了,只有风声,雨声,小鸟从林间忽的振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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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雨势小了。
李眠玉书读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抬起头来,往山洞外看了看,便要叫燕寔,偏头就见燕寔躺在她身边睡着了。
明明是让他一起与她听雨读书!
李眠玉伸手要推他,可又在将将要碰到他衣角的时候停了手,她将书放到一边,悄悄伏身下来,余光看到那只兔子又要凑过来,赶忙伸手推开,霸占住燕寔身旁的位置趴下来。
她的呼吸都放轻了一些,手支着下巴看他。
燕寔睡着后,看着更加沉静乖巧,睫毛长翘,可浓眉如飞扬的剑,气势十足,他皮肤是透着冷玉光泽的白,这削弱了他身上的气势,只令人觉得是邻家俊俏的少年,不是握刀剑的卫士,而是玩各种有趣的东西,比如蹴鞠,比如马球。
李眠玉神思飘了一下,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燕寔,忍不住抿唇笑。
只稍微想了想,她的注意力又被眼前的燕寔吸引,他像是一个谜,不停吸引着她。
李眠玉忽然注意到燕寔的眼窝泛着淡淡的青,像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她心中歉疚又怜惜,呼吸声都忍不住放轻了一些。
他该是真的很累了,否则她都看了他这样久了,他怎么会还没醒来?
李眠玉这样想着,又有些担心起来,脸色看起来好像有些苍白,不会是生病了吧?
她这样想着,忽然看到燕寔皱了眉,唇色也有些白,他的手无意识抬起放在胸口,好似很疼的样子,便再也忍不住坐了起来,探手放到燕寔额上。
几乎是瞬间,她的手腕就被捉住了,李眠玉心里一喜,垂目去看,却对上少年刚醒来时凌厉冷漠的眼神,怔了一下,迟疑,“燕寔?”
燕寔眨了眨眼,似乎呆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李眠玉,睫毛微颤,眼尾拖出潋滟的光泽,捏着她手腕的手便松了下来,闭着眼朝着她靠过去,抱住她的腰,撒娇般低声:“小玉,我做噩梦了。”
李眠玉没听过燕寔这样的语气,那一声“小玉”入耳时竟让她浑身都酥酥麻麻的,她莫名有些害羞,但很快她挺起胸膛,说:“那你抱着我吧,我是李氏皇族,有龙气护身,驱你梦中恶灵!”
燕寔静了会儿,忽然笑。
李眠玉听他笑,也有点赧然,她转移话题,“燕寔~刚才你做了什么噩梦?为什么捂着心口,你心脏不舒服吗?”
“就是做噩梦而已。”燕寔撑坐起来,从背后靠在李眠玉肩上,语气淡然。
李眠玉偏头追问:“所以是什么噩梦?”
燕寔睁开眼,漆黑的眼望着她,他缓了会儿才在李眠玉鼓励的目光下随口说:“做杀手训练时的噩梦,我杀过很多猎物。”
李眠玉以为猎物就像是山林间的野鸡或是兔子,她想想那时燕寔更年少,见血肯定害怕,转身抱紧他,“那你多抱抱我,你就再也不会怕了。”
少年垂目,眸色幽深,他拥住怀里的人,缓缓闭上眼睛,心想,圣上果真算无遗策,他心甘情愿了。
“燕寔~外面的雨好像小了,明日像是会停的样子。”李眠玉静了一会儿,又说道。
燕寔轻嗯一声,脸颊蹭了蹭李眠玉脖颈,深嗅了一口她身上干净的味道,又赖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他余光看到外面雨果然小了很多,便牵着李眠玉出去看。
他看了看天,便确定道:“明日雨停。”
李眠玉也在看这灰蒙蒙的山林,忽然说:“燕寔~皇祖父喜欢山水,到时就在这附近选一座山,将皇祖父暂时葬在这儿,等日后再将皇祖父偷偷带走,迁到梁渠山去。”
梁渠山是李氏皇族发迹之地,太祖征战时便葬在梁渠山上,那儿离京远,山上有一座很少人知道的陵墓,皇祖父说过,那处陵墓代代皇帝间相传,他最爱她父王,便也最爱她,所以破例告诉了她。
她不想留皇祖父的遗体在崔云祈手里。
如今到处在寻她,如果她再盗走皇祖父遗体,带皇祖父直接去梁渠山或有不便,再过些日子或许更不惹人注意。
燕寔眼神微闪,点头低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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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第二日午时停。
燕寔在雨停后去山下绕了一圈,回来却开始翻那只大包袱,“我们一起去流溪镇。”
李眠玉正在第二遍读那本《三娘艳史》,听了这话呆了一下,随即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年。
她的暗卫开始不理智的时候,她就要理智了,她就知道他太喜欢她,一时半刻都离不了她,她蹲在他身旁,幽幽道:“燕寔~有些时候你还是要忍一忍的,比如现在,我留在这里等你就好,这里很安全,我跟你去会拖你后腿的。”
燕寔转头,看她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俯首过去捧过她的脸亲了一下,少年漆黑瞳仁里有细碎的金光,慢声:“你尽管拖,我又不怕。”
李眠玉:“……”
她正要好好劝一劝他,就听燕寔又说:“雨停后,有卫士上山,应该是到处找不到我们,见雨停就上山来搜,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山里。”
李眠玉一听这个,再不反对,想了想,抿唇笑,“没人想得到我们会回去。”
燕寔从包袱里翻出妆粉等物,李眠玉一看,便了然仰头凑过脸去。
她好奇:“燕寔~这次我要化成什么?”
燕寔慢悠悠说:“我的妻子。”
李眠玉呆了一下,看他一眼,对上他乌黑无辜的眼睛,半晌后,闭上眼睛,笑:“好吧,我批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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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溪镇守卫森严,对来往之人盘查严格,尤其是出镇的人。
前些日子一直下雨,所以今日进镇的人很多。
傍晚时,一对年轻夫妻跟在人群里往镇子里去,那郎君是个书生,身形清瘦病弱,面容苍白却俊美,妻子却是个肤色微黑其貌不扬的村妇,看起来还要老几岁,村妇力气大得很,搀扶着她夫君,她病弱的夫君走两步便气喘吁吁。
守卫其实对进镇子的人盘查不严,只是例行问:“进镇子里作甚的?”
村妇声音脆得很,带着哭腔:“我夫君生了病,村里的大夫看不好,我带他来镇子里,他明年还要去京里参加科举呢!”
守卫觉得这两人有些古怪,外貌一点不搭,多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