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只剩二人,气氛尴尬寂静,姜月萤局促道:“舅舅喝茶吗,这是刚煮好的菊花茶……”
安阳侯仔细描摹她的轮廓,嗓音低沉:“在梁国可有受委屈?”
“没有,”姜月萤果断回答,真情实意道,“殿下待我很好,没有受过半点委屈。”
安阳侯沉默须臾,又问:“当初陛下逼你联姻,怎么不写信求助舅舅?”
姜月萤垂下眼帘。
不是不想求救,而是当时的舅舅只属于姜玥瑛,怎么会认得她姜月萤呢……
“可是除了联姻别无他法,求助舅舅也无济于事,”姜月萤小心斟酌用词,“舅舅在府静养多年,我不想去打扰……”
安阳侯目不转睛盯着她,姜月萤咽了咽口水,紧张到小臂颤抖。
她拼命眨眼掩饰慌乱,可安阳侯是何等人,战场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目光,拥有登峰造极的话观察力,更何况姜月萤摆在明面上的忐忑不安。
在他眼底,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
他看穿了姜月萤,愈发坚定内心的揣测。
在良久的沉默以后,安阳侯叹了口气:“你不是玥瑛吧。”
姜月萤定在原地,浑身僵化。
手一抖,菊花茶洒在手背。
果然被发现了,对方会怎么想?
“你别害怕,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安阳侯锐利的眸子变得温和,“不要试图欺骗我,你到底是谁?”
“我……”
姜月萤胸腔不断起伏,脆弱的心脏快要跳崩溃,要坦白一切吗,舅舅会承认她这个外甥女吗……
安阳侯看她情绪不稳定,干脆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听说陛下新册封了一位安乐公主,是当年孪生公主的姐姐,并且新册封的公主不仅容貌跟安宜公主一模一样,连暴躁易怒的脾性也如出一辙。”
“纵然是双生子,会相像到如此地步吗?”
他在沙场听说一切,只觉得荒谬至极,姐姐去世十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
开什么玩笑,就算真因为什么公主体弱不宜昭告天下,为何连他这个舅舅都不能知道,他又不是大嘴巴,出去到处嚷嚷。
陛下宠爱玥瑛多年,怎么忍心真的将她送去梁国?
所以他在返京的路上开始怀疑,怀疑陛下找人李代桃僵,替自己女儿嫁给梁国太子。
想要假冒身份和容貌并非难事,他在军营里见过太多戴人皮面具的细作。
十有八九,嫁去梁国的安宜公主是假的,如今的安乐公主才是真的姜玥瑛公主。
故而从进门开始,他一直在观察这位“安宜公主”,先是言语试探,发现她果然不是玥瑛,然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险些上手摘掉她的人皮面具。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眼前人给他的感觉太过亲切,明知道对方不是玥瑛,可他仍然不忍心伤害她。
可能是因为这个小丫头也是受害者,万一假冒公主被梁国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对方替他外甥女赌上性命,他不该恐吓于人。
安阳侯尽量把语调放得温和:“说说吧,我不会透露出去,陛下那边也不必担忧,我会当做一无所知,不会主动提及此事。”
姜月萤眼泪溢出眼眶,拼命咬紧嘴唇,最后总很低很低的泣音说:“舅舅,我不是姜玥瑛,我叫姜月萤……”
安阳侯整个眉头皱了起来,陷入巨大的迷惘。
“我和姐姐的确是孪生姐妹,只不过我从小生活在冷宫,没有人知晓我的存在,若非需要一个人替嫁,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舅舅……”
安阳侯彻底凌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哪怕在最暗箭齐发的战场,都没有遇到过如此出其不意的离奇事。
脑瓜子嗡嗡响,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他真的还有一个外甥女……?
那为啥会待在冷宫,姜馗为何隐瞒她的身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月萤给安阳侯沏了一杯茶,二人坐下来,情绪平复过后,她擦干净眼泪,将昔年掩盖的真相缓缓道来。
少女眸光平静,多年冷宫凄凉只用几句话寥寥带过,如同在讲述外人的故事。
窗外雪纷纷落,染白了窗棂。
她说话慢悠悠的,等到说完,对面的安阳侯已是泪如雨下。
“对不起,舅舅不知道……”安阳侯的悲伤情绪如同泄了闸,如何都止不住。
他恨不得冲进皇宫把姜帝揪出来,狠狠揍他一顿,什么狗屁昏君,姐姐去世跟她的女儿能有什么关系,若是姐姐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难过。
可怜的小丫头,不知在冷宫吃了多少苦头,想到此处,他心痛难忍,一把将姜月萤按进了怀里。
安阳侯哽咽:“倘若舅舅早点知道,一定会把你接出来的……”
姜月萤懵懵的,小幅度扭了扭身子,似乎很不适应来自亲人的关怀。
“是舅舅对不起你。”
“不、不是的,舅舅没有错,不要责怪自己。”她小声说。
安阳侯深吸一口气,每口呼吸都沉重且疼痛,几乎不能喘息。
如此懂事的孩子,却平白遭这么多罪。
都怪姜馗那个冷血的东西。
当初姜馗杀兄弟上位,造孽无数,原本他们柳家不愿同意这门亲事,奈何长姐心悦于他,再加上姜馗赌咒发誓此生绝不纳妾,后宫唯有皇后一人,柳家这才松口。
谁能想到此人偏执异常,竟然把发妻的死赖在无辜的女儿身上,还把她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多年,没有半分人性可言。
这种冷血的“深情”,实在是令人胆寒。
安阳侯摸了摸姜月萤的头,满眼怜爱:“孩子,你受苦了。”
“没有亲人在身边,很难熬吧。”
“舅舅不要替我难过,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姜月萤眨着眼睛,轻声细语,“能与舅舅相认我很高兴,而且……我在梁国也有亲人了。”
“在梁国?”安阳侯下意识反问。
“嗯……”姜月萤脸颊红乎乎,娇羞地捂住面庞。
“门外那个没正形的梁国太子?”安阳侯撇嘴。
姜月萤维护道:“舅舅,他对我很好。”
“才嫁过去几天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姜月萤抿唇:“反正他很好,我愿意跟他去梁国。”
从进门开始,姜月萤一直战战兢兢,袒露真相以后也小心翼翼不敢亲近他这个舅舅,偏偏在提到谢玉庭的时候,安阳侯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小脾气。
像是在护犊子,不允许别人说谢玉庭一点不好。
啧,一个纨绔把这丫头魂儿勾走了?
安阳侯不是傻子,看得出姜月萤是个拎得清的人,她说谢玉庭对她好,一定不是假的,但是日后的前程……
现在出去把谢玉庭毒打一顿,逼他发愤图强还来得及吗?
安阳侯既欣慰又忧虑,而立之年头发都要白了。
二人已经在屋里交谈大半个时辰,安阳侯不能久留宫中,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塞到姜月萤手里。
这块令牌玄铁打造,上面雕刻一个硕大的“骁”字,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摸着这块冰凉的令牌,疑惑地眨眨眼。
“这块令牌可以调动我的一队私卫,名为骁骑卫,”安阳侯耐心解释说,“我把这支私卫送你,等回到梁国以后,让他们驻扎在京都郊外,有什么事拿令牌调遣他们就是。”
姜月萤惊讶不已。话都说不利索:“这、这……”直接送兵马也太豪奢了吧。
“就当舅舅送你的嫁妆。”安阳侯说。
姜月萤握住令牌,一丝暖流涌入心间。
“多谢舅
舅。”
不知不觉,眼睫沾上水润的湿气。
她默默想,自己好像又有一个亲人了。
从小到大,她都在渴望亲人的关爱,可是父皇恨不得她死,姐姐更是残暴,与她相依为命的乳娘早早过世。
冷宫凄苦,只有一只小黑猫聊以慰藉。
她也听说过安阳侯的名头,知道自己有个养伤在家的舅舅,可是她走不出那座冷宫,无法把自己的声音传递到他的身边。
临出门前,安阳侯欲言又止,姜月萤看出他的犹豫,主动询问。
安阳侯扶住她的肩膀,认真问:“你喜欢谢玉庭吗?”
明澈的眸子倏地一抖。
……
送走安阳侯,姜月萤神情恍惚,有种做梦般的虚幻感。
独立窗畔,推开窗子,望见天边灰白一片,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庭院内,松柏上覆盖绒白的雪花,一阵轻盈的风扫过,雪花飘扬。
天地银装素裹,突然,一道亮丽的色彩出现,谢玉庭一身锦绣翠蓝衣袍,发冠鎏金熠熠生辉,他抬起灿烂的桃花眼,冲着她挑眉一笑,风流尽显。
胸腔如同即将破壳的小鸟,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声,即将有什么要从里面展翅飞出。
她低眸抚摸胸口,露出清浅的笑意。
谢玉庭来到窗前,笑吟吟问:“跟舅舅唠什么了,有没有告我的状?”
姜月萤有点心虚,低头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若是说实话,这厮尾巴得翘上天。
“真要告状,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抬高下巴。
“孤有那么差劲儿?”谢玉庭佯装痛心,捂住自己的胸口,“不会真的找舅舅告状了吧,万一哪天我被套麻袋揍了,你可得负责……”
姜月萤差点笑出声,睨人一眼:“我就告状,你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