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等那个小丫头?”长孙仪冷哼一声,拉碴的胡子挂在脸上,显得整个人颓废又阴险。
他嘲讽,“别等了,她不会来了。”
闻言,裴珩扭头狠狠瞪他,“她跟你不一样,别拿你的坏心思揣测她,好歹你还是我舅舅,别让我恶心你。”
稚嫩的声音显出令人胆寒的威势,长孙仪恍然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是个人都知道你我身上的罪名要背一辈子,带着你我便一辈子无法翻身,难道她不找个燕京的男人嫁了,会要你一个只会拖累人的黄毛小儿?”
她可以找个人嫁了……
裴珩气恼的心突然冷下来。
他都快忘了,月栀心思单纯,却比他大六岁,与那些侍女差不多年纪,自然可以像她们一样,找个男人做夫妻,安稳的过日子。
两下相较,自己只是个累赘,帮不上她,还会因为身上的罪名拖累她。
紧闭的庙门仿佛他今后的人生,沉重破败,再不会有人触及,任由他在这无人问津的牢狱里落灰、死去。
他渐渐垂下眼睫,看着照在地上的光变暗、消失,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嘭!”
黑暗里,庙门从外头被猛的推开。
少女执着一盏灯笼,一路跑来,鬓发散乱,温暖的光照亮她柔和清丽的面庞。
裴珩闻声抬头,对上门外人熟悉的眼眸,视线相触的瞬间,就见她眼底的紧张和忧心如霜雪般融化,绽放出比春日桃花还要美丽的笑意。
“裴珩,我来接你了!”
第8章
月栀拿来了两人被暂时扣押的东西,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搓热了双手,怜爱地揉揉他快被冻僵的小脸。
“才半天不见,怎么冷成这样?”
她跑去外头又是买吃的,又是倒热水,来来回回好几趟,总算把裴珩的气血养了回来。
裴珩站在菩萨庙的院子里看她匆忙进出的身影,像一只在夜里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又美又充满生机,叫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寒冷的冬夜。
瞧着她鲜活的面孔,再转头看一眼高坐在庙里无惧风雪的慈悲菩萨像,和泥像旁边阴恻恻瞅着他的长孙仪。
便觉自己当真是走出了那无情的庙宇,被月栀带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月栀执意要来,张平安只得四处疏通人脉,将裴珩换到了条件好一点的关押处,等明天天亮再把他送去边地。
暂时安置好裴珩和两人的包袱,月栀出屋来找张平安说话。
“义兄,这一路多亏了你,不然我跟裴珩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娘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瞧你也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脑袋一根筋,总念着别人,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张平安恨铁不成钢,也不能真生她的气,只无奈的敲了敲她的脑袋。
月栀老实挨敲,傻笑不语。
干娘和义兄都说她傻,其实她可聪明了,好人坏人她轻易就分辨得出,非要跟裴珩在一块儿,因为他是个顶好的人,要是袖玉那样的,她理都不会理。
笑闹过后,她问起正事:“义兄,咱娘知道太子被废的事吗?”
张平安摇头,“我没叫人跟娘说,但是咱娘那个人就爱跟人唠,兴许街坊邻居到家里一说,她就都知道了。”
想也是,太子被废这么大的事,用不了一个月就会传的天下皆知。
月栀攥紧了袖子,仰头说:“你回去一定跟娘说,叫她记住还有我这个女儿,若我这辈子还有回京的机会,定会去她面前尽孝。”
闻言,张平安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鼻酸,应她:“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娘。”
兄妹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将近深夜,张平安才离开。
他们这些京中来的狱卒在燕京城内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踏上返程。
*
贫瘠的山路上,拉满干草垛的驴车慢慢悠悠的前行。
草垛后头坐着一高一矮两人,在寒风中依偎,垂下驴车的小腿随着车行晃悠。
回望来路,枯树枝交错遮掩的山下是硕大的燕京城,清晨第一缕光从遥远的山那头升起来,刺破轻浮在城中的薄雾。
十月份,京城秋意正浓的时节,在北地却寒风不息,如入深冬。
两人的呼吸在空气中化为白雾,鼻子脸颊都冻得通红,亏得身上穿的厚,坐了半个时辰的驴车,五脏六腑也没觉得冷,只是手上脸上冻的厉害。
月栀将裴珩的手藏进自己袖子里,怕他娇嫩的小脸被冻伤,把人整个拢在自己身前。
裴珩一开始还觉得这样很不得体,渐渐被冻得很了,手脚都打颤,为了保住两人之间难得的温度,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紧紧抱住她的腰。
良久,他抬眼看月栀,她正望着远处的高山,一双眼睛被晨起的阳光点亮。
“你已经是良民,大可留在燕京城内,跟我来这偏僻地方受苦,不后悔吗?”
他被罚去边地屯田,再难翻身,只恐拖累了月栀。
同样的问题从听他问了一晚上,月栀不厌其烦的回答,“你我如今都无依无靠,哪怕我留在燕京城内,也还是要做活谋生,与其同生人磨合,不如和你在一起。”
裴珩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说话声渐渐哽咽,“你不怕我拖累你?”
“你有手有脚,会骑射,会识字,还会念诗文,能帮上大忙呢,怎么会拖累我?”
月栀五岁起开始做体力活,那时最羡慕的就是在私塾念书的孩子,他们念上几年书,可以去写诗写文章,入仕当官,到私塾做夫子教人念书,可了不起了。
在这些念书的人里,裴珩又是最了不起的那一个,才九岁就已经开始读其他人二十来岁才学得到的书本。
这次带出宫的另外一个硬包袱,里头就有好几本书,都是他往常闲暇时默写下来的,娟秀小楷密密麻麻,她根本就看不懂,裴珩却熟读于心。
“以后你就好好念书,长大了进燕京城去,哪怕做个文墨小吏,咱们也能过上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好日子。”
月栀没那么大野望,只要两人能有一处安身之地,有一份养家的活计,她就心满意足了。
畅想着未来,眼下的寒冷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裴珩不明白她出身那么苦,又被牵连遭此横祸,怎么一点都不难过,乐观又坚韧,想事总能往好的方面想,衬得他矫情又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少女身上淡淡的栀子香,被她的热情牵引着,走出“永世不得翻身”的诅咒。
“我会好好念书,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的承诺,月栀听在耳里,欣慰他是个好孩子的同时,也感慨自己没有看错他。
说话间,驴车驶进一个小山村。
月栀好奇地环顾四周,这是一座被山四面环绕的村子,已是冬日,山里大半树木都只剩枯枝,还有大半是常青的松柏,在寒霜中颜色渐深。
村里地势平坦,驶过一片片被霜冻硬的田地,穿过院门紧闭的砖瓦房,车夫在道路尽头勒停了驴子。
“到了。”车夫唤二人,指着前方的小院,“日后你们就住这儿了。”
月栀看了眼明显比其他几家破旧不少的院墙,对车夫道谢:“谢谢大叔。”
说罢,塞给他几个铜板做车费。
天寒地冻,府衙里的衙役懒得亲自押送二人到望山村,便找了一个进城卖柴的车夫,叫他顺道送二人过来。
虽然裴珩身上有罪名,但当地府衙并不会大张旗鼓的告知全城,只要他每隔两个月去府衙报道一次,叫人知道他人在北地即可。
二人取下全部家当,驴车掉头,慢悠悠的离开了。
走到门前,月栀轻轻碰了一下边缘风化的木门,半扇门就嘭一声倒了下去,另外半扇跟着颤了颤,好歹□□着没倒。
“好破的住处。”裴珩蹙眉。
月栀勉强扯出个笑,“我看着挺好的,有石墙,有院子,就是门破了点,过两天换扇新的就好了。”
“嗯。”裴珩乖乖的不闹,牵上了月栀垂在身侧的手,跟她一起走进院子。
空置了多年的院落杂草丛生,两人踩着没到小腿的枯草穿过院子,来到主屋前。
主屋坐北朝南,比月栀从前在宫里住的西配殿单间大不了多少,院子中间有一套石头垒起来的桌椅,上头落满了枯枝败叶。
正对着堂屋里间的东厢房塌了一半,院子西头是一间灶房,灶房旁边隔出一间浴房,西南角的角落里是茅房。
月栀四下打眼一看,处处都脏乱不堪,东厢房完全不能住人,只能进堂屋里看看。
堂屋里空空如也,连一个凳子都没有,进去看里间,满地灰尘,除了靠墙的炕,只有一张小床,其中一根床腿还被虫子啃断了。
窗户纸破了一大片,冷风呼呼从外面灌进来,吹的两人直打哆嗦。
裴珩无措地抓紧月栀的手,“月栀,我们真的要住在这儿吗……”
月栀仔细看了堂屋,除了窗户纸破掉外,房梁、头上的砖瓦都还是好的,只是这张小床实在破的厉害,木头都被虫蛀了,轻轻踹一脚就散了架。
她把视线转向炕,看到下头烧炕的洞,心头有了主意。
“其实这房子挺好的。”
她兴冲冲的给他指,“这墙是砖垒的,能扛风,房梁也很结实,有柴和炭就能烧炕,像烧地龙一样,炕热了能暖一晚上。”
“请人来盖一间新房要花不少钱呢,现下咱们有这个院子,只需要打扫一番,修修补补就能住,又省功夫又省钱。”
听她这么说,裴珩觉得没那么糟了。
看着面前漏风的窗户,又实在笑不起来,“那要怎么修呢?”
“今天先把家里打扫干净,我明天一早就去村里问一问有没有人能修,找不到的话,就去燕京城里找人来修,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的事。”
她轻轻揉裴珩的头,叫他不要担心。
实在没有能放东西的地方,两人只好把身上的东西先放在里间地上。
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月栀准备出去借个木桶回来打水,还要借扫帚、水盆……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
从窗外看出去,剩下那半扇木门轰然倒地,门外站着的妇人一只手悬在半空,还在为不小心碰到木门而惊讶,转脸就看到窗户里露出来的细嫩的面孔。
妇人笑着朝她:“你是新搬到这儿来的吗?我家就在隔壁,是你们的邻居。”
月栀匆匆出去迎客,“大娘好,我们才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既是邻居,日后少不得要麻烦大娘。”
“哪儿的话呀,乡里乡亲,能帮自然要帮。”妇人抬起另一只手,掀了麻布,露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面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