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听过裴珩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沉重、偏执,却又……真实而热烈。
一股复杂的、带着暖意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她心口,心跳骤然失序。
长孙宣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绝望的呢喃:“这就是我的好儿子,我寄托了一生的儿子,就这般对我……”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眼的疯狂与绝望。
“哪怕我做的不对,我是你的母后,你也不该放任他们冷待我,难道你不怕天下人知你不孝!”
裴珩不再看她,他不孝的事也不只有这一桩。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母后,这都是你应得的。”他漠然转身,对着侍卫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堵上嘴,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们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下去的长孙宣蓉,堵住她的嘴,拖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林间小径上。
人影远去,周围的喧嚣和恶意仿佛被夜色吞噬,只剩下流萤依旧在安静地飞舞。
裴珩站在原地,微微垂眸。
在他身后,月栀垂着头,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她心跳得厉害。
她从不知裴珩心底是这样看她的。
刚才的话,霸道的不讲道理,却又滚烫得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甚至是某些隐秘的、不该有的心动。
她明明该害怕,该抗拒,该思念生死未卜的驸马……可是……
寂静里,只有流萤闪烁,如同谁悸动难言的心事。
*
虫鸣声止,夜已深了。
月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头乱糟糟的,像有只猫儿在里头乱抓,叫她静不下来,怎么都睡不着。
在山林间,裴珩那番如同誓言般决绝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
“朕是为了月栀。”
“朕绝不能没有她……”
这些话太重,太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偏她还不知死活的反复咀嚼,让心跳一下下撞上去,直到整个身体都染上危险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月栀闭上眼,试图去想驸马,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可脑海里关于驸马的印象,却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浓雾。
她嫁给他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不知他的眉眼,只记得他声音温和,牵手时掌心粗糙,带着滚烫的热意,为他所做的也不过是写几行歪歪扭扭的诗,打个自己都不能确定颜色的络子。
那些记忆碎片一样,抓不住,拼不起,连彼此之间夜夜欢/好的情/热都被这些时日的悲苦给冲淡了。
可是关于裴珩的……
偏偏关于裴珩的点点滴滴,清晰得可怕。
不止现在这个威严的帝王,是从更早时候开始,从他身为太子时,不将他当做使唤的宫婢,而是当做可以依靠信任的人来看待时,从那个时候起……
她记得他小时候写字背书,绷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
记得他被先帝斥责后,一个人躲在寝殿里闷不吭声,是她找到他,默默陪他坐了好久,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委屈,扑到她身上哭的厉害。
记得她第一次唤他“裴珩”时,他略显拘谨,又脸颊微红。
后来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人前做姐弟,人后渐渐成了真的亲人,他越长越高,眼中时常藏着她看不懂的沉思,他走了自己的路,长成了可以保护她的可靠青年。
起初被他逼着来京,她是有些愠怒的,可听到他唤她“皇姐”,她心就软了。
这个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登上权力之巅后也没有忘却彼此微末之时的情谊,年少时倔强着不肯说出口的“姐姐”,竟在逆天改命后说了出来。
他将她对他的好都记在心。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驸马失踪后,他为她周全一切,甚至冲动到想要替驸马照顾她和她的孩子。
面对她最初的抗拒和冷言冷语,也只是沉默地承受,今日只是短短陪了他几个时辰,他便那样开心,同她说了好些寻常人根本不能听的话。
这些记忆,画面鲜明,声音清晰,甚至带着温度,连绵持久,汹涌而来,瞬间就将那些关于驸马的模糊雾霭冲得七零八落。
月栀猛地坐起身,呼吸有些急促。
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裴珩的脸——是他离家离开凉州前的模样。
十八岁的裴珩早已褪去稚气,额头饱满,眉骨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在军中风吹日晒,皮肤依然是冷白色,透着与其他军中将领不同的矜贵气质。
身量长开了,肩膀很宽,胸膛厚实,腰身却劲瘦,个子高出她许多,她同他说话叮嘱时,还要微微仰头。
“月栀,我一定会回来。”
“月栀,你要等我。”
那个时候,他深深看着她,眼神从温柔期许到泪眼婆娑……每一个表情都那么真切,反复交替,挥之不去。
月栀心跳得厉害,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
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因为睡不好而要闹腾一番。
可她就是,很想见他。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却凶猛得让她无法抵抗,心脏揪成一团,若是见不到他,生熬这么一整夜,她会难受死的。
月栀摸索着下了榻,也顾不上整理枕乱的鬓发和衣衫,唤来值夜的侍女,陪同她出了门。
春夜的月光穿过竹林间斑驳的竹叶,照在她红得发烫的脸上。
她走得很快,心跳声盖过了虫鸣,也盖过了她急促又犹豫的脚步。
此刻未曾想起,数月前一个同样明月高悬的夜晚,她也是这般心思难熬的奔赴一个想见的人,那时是驸马,此时心里念着的,已经悄然换了人。
终于,她走进了见山禅院。
院外带兵守卫的段云廷见了她,眉头微微一挑,连通禀都不必,微笑着将她请进去。
院内的御前侍卫见她,神情更是和善。
程远上前来询问,被她摇头拒绝,只因“夜难安寝,想见皇弟”一事,古怪又容易让人误会,哪敢对外人说出口。
她屏退侍女,独自站在裴珩下榻的卧房前,此刻里面还透出微弱的烛光,虽然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份暖意,以及内外值守的兵士中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息。
她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淡薄的衣衫渐渐被春夜的凉意浸透,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夜贸然前来,该说什么?
说是念着他在长孙氏面前的出言维护,想来谢谢他?
还是只想听听他的声音?
所有的思绪都乱成一团,她没有想好,已经抬起了手,还没敲在门上,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裴珩没睡,穿着常服,外袍随意披在肩上,听到外头有动静却没有侍卫禀报,好奇开了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她,嘴角扬起的同时,又有些惊讶和担忧。
“皇姐?”他急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扶她,又怕唐突,手伸到一半停住,解了肩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做了噩梦?”声音急切又紧张。
月栀听着他的关心,感受着他那份真诚炙热的在意,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又在脑中回荡起来。
她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几个字。
“我……我睡不着。”
“就想来找你说说话。”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裴珩眉头舒展,看她不知为何红起来的小脸,鬓角发丝微乱,遮盖在他玄色外袍下的身躯透着莹润的白,像只刚刚睡醒,有些迷糊又很不安的猫儿,轻易就勾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冲动。
他轻轻吐息,压下想要拥抱住她的欲/望,隔着外袍拖住她的手臂,轻柔的将人带进屋里。
迈进温暖的房间,屋里烧灼的淡香与寺庙中的香火气纠缠在一起,让她想起了自己设在公主府卧房中的送子观音。
她供在观音前的香和驸马身上沾染的淡香味交织起来,也是这般气味。
只是裴珩这里的味道更重,像数次血/乳/交/融后叠加在一起的浓烈气息,浅浅一吸便让她身子发软。
月栀在门槛内停步,“深夜来访,我是不是扰了你休息,我,我还是回……”
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缓缓收紧,力道没有大的让她吃痛,却也不容她撤。
耳边响起青年清朗的声音,“朕说过,你我不分君臣,朕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说罢,体贴地补充:“想待多久都可以。”
第50章
佛寺内的禅院简朴, 把门一关,一双人影便被烛光映在门上,长夜静悠悠的流淌。
月栀有些无措地站在门边, 裴珩引着她到里间的床边坐下,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还是裴珩先开了口,声音放的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她:“皇姐若是不嫌弃,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靠在床头歇会儿,朕……朕就在一旁陪着你。”
那是两人都格外享受的静谧时光。
为了省炭火烛火钱, 两人常凑在一起依偎取暖, 共用一盏烛灯。
那时月栀手里忙着活计,会让他伏在自己膝头, 轻拍他的背, 直到他安心睡去。
月栀沉默了片刻, 轻轻点了点头,她往床里坐了坐,身子微微向后靠在了床头的软枕上。
裴珩迟疑了一下,没敢坐到床上去, 只坐在脚凳上,慢慢屈膝, 像小时那样, 伏在她的膝边, 将上半身的重量压上去,仿佛依偎在她柔软的腿上,姿态里带着一种虔诚的敬畏。
她终于愿意让他接近了。
他心中狂喜不已, 面上却连个笑容都是克制的,浅浅一勾便消失了。
关心问:“是不是禅房的床太硬了,才睡不习惯?早知会扰了你休息,便不叫你陪朕到佛寺里了。”
“不是床的事。”月栀靠着软枕坐在床头,一双腿伸向床沿,在膝弯处垂到床下,褶皱起的裙边与青年人枕在她膝上垂落的乌发合在一处。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安不少,幽深的黑暗里,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让她无比熟悉,轻易就能记起面容的裴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