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期待的注视中,她细密的眼睫如同蝴蝶展翅,轻轻垂落,点了点头。
裴珩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霎时间嘴角弯起,笑着扶她起身,请她坐到床沿去。
平日里需要人伺候脱下龙袍,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随意解了外衣,躺到床上去,像日思夜想的那样,翻身靠在她腿侧,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心绪宁静。
月栀坐在床头,轻拍年轻帝王的后背,因着看不见,也没觉得这般作为有多不合礼数,只觉得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无论长多大,都还会在她面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听他呼吸渐稳,她随意提起,“下个月的二十六、二十八都是嫁娶的好日子,你说,我该选哪一天成婚的好?”
裴珩睁开眼睛,平和的眼底染上一丝躁动的忧伤,长吐一口气。
“二十八吧,多两天时间准备婚仪。”
月栀垂眸,腼腆道:“我想着驸马还在翰林院修书,官职不高,梁家又不是爱张扬的门户,且我眼睛到时难以好全,便不想把婚仪办得太大,也能节省些银子,你觉得如何?”
“都按你的意思来,朕只希望你能幸福。”裴珩缓缓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空虚寂寞给月栀平添烦恼,成婚了又如何,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偶尔进宫来陪他一会儿,他就满足了。
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是他一个人的。
他伸手抱住她的腿弯,明显感到这触碰惹得她身体一紧,只僵硬一瞬,快又恢复了正常。
月栀无奈轻笑:“我来哄你好睡,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子了?”
裴珩不语,默默将她抱紧。
月栀不忘进宝公公的嘱托,又说起:“你今年十九了,不想选秀也罢,至少立一个皇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外也放心些。”
裴珩闭着眼睛,只当没听见。
“你为我选了这样好的一个驸马,我心里很感激你,怪只怪我眼睛不好,没办法亲自为你择一个良配。”
“不怪你,是朕自己不想。”
裴珩放松了抱住她的手,平静道,“父皇死在了这座寝殿里,朕偶尔会想,他前半生手段雷霆,功绩无数,为何人至中年变得暴戾愤懑,临终不得好死……”
“近来才想明白,因为他眼中只看得见自己,妻妾儿女、朝臣百姓于他而言都只是工具,用得着就留着,没用了就必须处理干净,他因此得利,也因此而死。”
“皇姐,皇后于朕而言并不只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而是同盟,朕娶了她,要与她平分朕的江山,朕不希望朕与未来的皇后也像朕的父皇母后一样,因利而合,因利而散。”
“真心……朕想要真心爱一个人,不是要她服侍朕,而是夫妻携手同心。”
他说这许多,月栀便不好再催。
“你既说了,我不再催你就是。”她轻抚着他的后背,“等到何时,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我亲自去为你说和。”
裴珩没有应她,月栀只当他是犯困,并没有在意。
片刻后,却听他声音闷闷道:“皇姐这般担心朕,何不长居内宫陪伴朕?难道比起自己,你更相信另外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会真心待朕,而不是贪图朕的富贵权势?”
月栀脸上一红。
难怪人家说姐弟兄妹长大后该避嫌,分明是他的逗趣之语,提及嫁娶、常居内宫,倒像是要将她留在身边养一辈子似的。
她虽眼瞎,却不是无能的废人,现在已经能靠手感打络子、做点心,才不要待在宫里,做他不立后的借口。
调笑:“这宫里也就你呆得,我可是从宫女的时候就盼着攒够钱出宫,好不容易得了那座公主府,一个人潇洒自在,你却想把我骗进宫来?”
裴珩又不说话了。
他们终归是不同的,从小生活在宫中的太子和因生活所迫被卖进宫的宫女,看待这座皇宫,怎么会一样呢。
他总因月栀的温柔宽和,生出卑劣的心思,得寸进尺,迫着她来顺从他的心。
她就要嫁人了,他也该把那龌龊的执念通通忘干净,放她自由,以此保全他们相伴十年的姐弟情谊。
熟悉的温暖在侧,裴珩渐渐睡熟。
一夜难得的宁静好眠,没有噩梦春/梦,只有睡醒后睁开眼睛的舒适饱足。
初升的晨光照进殿内,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栀子香已经淡去,只剩檀香气。
看向床头,早已没有了月栀的身影,窗前桌上是她带来的包袱。
裴珩起身过去,打开包袱,是一身粉色的绸布衣裳,常年穿着换洗,颜色微微发白,袖口领口还留着她缝补过的痕迹。
一边展开旧衣,问外间值守的太监:“公主是何时离开的?”
“回皇上,昨夜亥时。”
是他刚熟睡不久,月栀就离开了,裴珩不知该喜该悲,“你到殿外去吧。”
“是。”小太监出去,又把殿门关上。
四下无人,裴珩细细端详手上的衣裳,捧起那衣裳埋进脸去,深深吸了一口,同扑在她怀里、埋在她发间,枕在她身边时嗅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熟悉的气息浇灭了体内的不安,却勾起某些莫名的冲动。
昨夜响在耳侧的声音仿佛还未离去,她的一颦一笑,柔软的身体,俏皮的说笑,吃东西时幸福的表情,犹在眼前。
裴珩不受控制的吐息,心底爬上一股罪恶感,却管不住自己。
越想忘记,记得越清。
越想放开她,心却被自己揪得越紧。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对她做些什么,直到脑袋混沌,气血翻涌,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看着手/心的罪证,他陷入深深的愧疚。
第32章
夜里出宫门时, 月栀的马车被拦下。
段云廷新官上任,对皇宫各处都新鲜的不得了,各处换岗转了一圈, 回来又碰上了宁安公主府出宫的马车。
他自是知晓皇上对这位姐姐的看重,恰巧他今日的值守结束要回家, 便自请护送她的马车回府。
“夜已深,请让末将护送公主回府。”
进宫时, 月栀就已认识这位段小将军,正是从燕京进京路上从旁护送的那位小将, 彼时还是个稚嫩的少年将军,此时已经是说话中气十足, 颇有威望的武将了。
“多谢将军好意, 就劳烦将军了。”她隔着窗帘答话,听少年牵来马匹, 上马随行在马车旁, 一路无言。
月栀心想这位小将军该是累了, 不然进宫时逮着她说道的嘴利,这会却没了动静。
夜深人静,她自己也困得想睡,便没主动同他搭话。
马车外, 面容清秀的少年将军总忍不住将眼神瞥向车窗里,可惜天色太暗, 挂在马车上照明的灯笼照不进车窗里, 让他看不见坐在马车里的绝色美人。
皇上是人中龙凤, 自己就生得一张好皮囊,能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公主,又该生的怎样貌美如花?
半天瞧不见公主真容, 段云廷有些后悔过往没能抬起眼来偷看她一眼,以至于如今的好奇抓心挠肝,就算去乐坊点上十个八个乐师舞姬,也慰藉不了他的好奇心。
他一只眼睛放哨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另一只眼睛不忘往车窗里瞧,可惜直到把马车送到公主府门口,也没能看见宁安公主的脸。
马车停在府门外,婳春扶月栀下车。
月栀走上台阶,听到小将军的下马声,便回身向他道谢,“今夜谢谢将军了,天已经很晚,将军早些回家吧。”
段云廷半跪在台阶下,“公主安好就好,末将这就走了。”
他起身时,鬼心眼的抬眸偷看。
竟见宁安公主站在府邸门前的烛火光影中,对着他的方向投来温柔注视的目光。
段云廷下意识地转开目光,但只一瞬,便又被牵回。
公主立在那里,恰被门楣间漏下的微光笼罩,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颤动的暗影。
乌黑的发间只着淡雅的玉饰,发髻侧别着几朵浓色的绒花,衬得她面色红润,连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都那样迷人。
段云廷生性潇洒自在,自觉阅过美人无数,今日得见宁安公主,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同样生的貌美,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宽和容人的雅量,仿若春日随风盛放的娇嫩花朵,生机动人,叫人无端生出保护欲来。
察觉到公主身边侍女警告的眼神,他匆忙垂下眼帘,翻身上马,可微红的脸颊却泄露了心底隐秘的慌乱。
轻咳两声,“公主进府吧,末将看着您进去,就离开。”
月栀对着他的方向微微点头,在婳春搀扶下,转身走进府门中。
公主府的家丁将马车牵去了侧门,不多时,正门前只剩孤零零的一人一骑。
段云廷骑在马上傻笑,心想难怪皇上对其他的女子兴趣不大,若他家里有这样漂亮的姐姐,一双眼睛长在姐姐身上都不够,哪里还瞧得上其他的美人呢。
一边想着,强迫自己收敛了笑意。
偷看便偷看了,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万一叫皇上知道,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谁啊,怎么还不走?”
只停留在片刻,竟让他听到公主府外墙角处传出些奇怪的动静。
段云廷做势朝反方向离去,暂时搁下马匹,轻功上墙,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按住那一堆人里,身价最贵的那个。
金钗金篦金耳坠,哪怕在夜里都闪的他眼疼。
他把人摁在砖地上,审问那女子,也环视旁边几个仆从打扮的人,“哪里来的小贼,竟然敢打公主府的主意?”
沈娴的肩膀都要被拧断了,“你这无礼之徒,知道本郡主是谁吗,竟敢如此放肆!”
这声音,这做派……
段云廷想起了几个月前,上京路上,护送的车队中,除了柔弱温婉的宁安公主,还有一个性子乖张的沈郡主,便是眼前这位了。
他将人松开,起身后退两步避嫌,随意行了个礼,反问:“大半夜的,郡主在这儿做什么?”
沈娴打量他一眼,没想起他是谁,只看衣着,猜想是个武官。
没好气道:“本郡主的事不用你管。”
“郡主若想结交公主,大大方方进府去就是,若不是,深更半夜暗自蹲人墙角不大好吧,您不是也被赐了婚吗,不蹲陈家的墙角,却在这儿,是什么道理?”
沈娴被他声声质询噎的说不出话来,不耐烦的瞪着他,瞧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嘴却利的很。
今夜出来,没能蹲到月栀和她的情夫,还被这个毛头小子逮个正着,真晦气。
“本郡主爱在哪就在哪,与你无关。”说完,很不客气的从他身边走过,故意撞他胳膊,神情嚣张的带人离开了。
段云廷被她撞偏了身子,无奈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