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便沐浴更衣,备下一桌茶点,等来了上门拜访的梁家少夫人。
“月栀?真的是你?”
何芷嫣由丫鬟引着进入内院,入目一片清澈湖绿,轻易就注意到坐在湖边亭下的粉衣女子,她惊喜的喊了出来。
亭中,月栀循声望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何芷嫣见她眼睛有异,忙叫随身的婢女退在亭外,亲自上前来拉她的手,“是我啊,何芷嫣,对了,我这张帕子还是临出嫁前你送给我的呢,你可还记得。”
她拉过她的手搭在帕子上,熟悉的绣面和针法让月栀回忆起来,她对手下每一份绣品都倾尽心力,能轻易认出自己绣的东西。
“芷嫣,你是梁家的少夫人?我记得你不是嫁到京城的表哥家里了吗?”
“我表哥就是梁修啊,梁璋的亲哥哥。”
月栀想了想,回过味来又是一番惊喜,“那你我岂不是要做妯娌了?”
“是啊。”何芷嫣亲切的靠着她坐下,“你不知我嫁进京城后的日子有多闷,原想着在家做闺阁女要守的规矩多,不想成了婚,在京城要守的规矩更多,偶尔出门去别人府上做客,也要因为我是北地燕京来的,被人排揎。”
月栀自觉与她同病相怜,低眸,“我眼睛看不见,不好请人来府中做客,也没收到过其他人家的请帖,想来也该是我出身低,不招人待见的缘故。”
“谁敢不待见你?”何芷嫣安抚她,“你都不知道外头对你有多好奇,皇上昨日刚指了我家的二郎给你做驸马,今天一早,上门拜访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
月栀想想那热闹的样子,轻笑一声。
“我家公公说了,皇上曾说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不叫那些人来扰你,不然,这公主府必然是门庭若市,叫你一刻清闲都不得有了。”
何芷嫣说的是实情,月栀得知后,心情好了许多,同她说起正事。
“芷嫣,我如今看不到梁二公子的长相,也不知他的脾气秉性,有些心慌,你既是他的嫂嫂,不如跟我讲讲他的为人处事?”
听到是这事,何芷嫣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来,放到她手上。
“真巧,昨日公主府给我下帖后,二郎也来同我说了这事,怕彼此盲婚哑嫁,生出嫌隙,特叫我将这东西带给你。”
月栀抚摸掌心温润的玉,是一只玉簪。
他说:“玉质坚韧,恰似我心,愿它能替我日日伴卿左右,知你晨起梳妆,晓你晚来安寝。”
“若有机会得见公主一面,不知公主可愿……让我为你亲手戴上此簪,以此为凭,此生为证,我必珍你重你,夫妻同心同命。”
听着何芷嫣转述的话,月栀脸上红了又红,仿佛那个陌生的男子亲自在自己耳边诉说一般,羞赧地将手上的玉簪摸了又摸。
看她脸红如晚霞,何芷嫣身为过来人哪能不知,好声说起。
“我家二郎知文懂武,虽不比皇上年少有为,也是难得的正人君子,相貌堂堂,皇上愿意将珍视的公主嫁给他,他受宠若惊,接旨时便当着全家人的面许诺了,日后定敬你爱你,不辱皇恩。”
这话听的月栀心里热乎乎的,还没见面就被另一个人捧在心上爱重,一只簪子,几句捎来的话语便叫她心动不已。
羞涩抿唇,“他都没见过我呢,何以待我如此珍重……”
“你是皇上的姐姐,如今京中唯一的公主,皇上叫二郎做你的驸马,是对二郎的看重,对我们梁家的看重,君上对臣下的信任千金难换,二郎怎能不爱重你呢。”
何芷嫣欢喜的拉着她的手,出嫁不过半年,便脱了闺阁小姐的稚气,添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度。
许嫁的驸马和往日故友是一家人,只这一件便足矣叫月栀开心好久。
她轻咳了咳,同何芷嫣说起正事:“婚期未定……我想在大婚前与梁二公子见一面,你可愿为我牵线?”
“自然可以。”何芷嫣微笑应下,“我家二郎今年二十四,与你的年纪、性子都很相配,等你见了他便知我不是哄你的。”
月栀心里甜滋滋的,指尖搅着簪子,两人定下相见的时日地点,心思便飞去驸马身边了。
何芷嫣见她欢喜,才好奇的问起:“我离开燕京时,你不是还在等待弟弟归家吗,这才过去半年,怎么就成了宁安公主?”
往日落魄,担心废太子的名头会招来祸事,月栀从未将两人的身份告知于人。
此时得见天日,扬眉吐气,才云淡风轻的说起旧事,感叹:“是咱们皇上重情重义,才叫我做这个公主。”
她时常想,若裴珩早早把真实的境况告知给华青,或许华青会带王秋实一起回京,如今也和她一样享着公主的尊位。
自己对裴珩而言,只是往日的旧情。
她文不能入仕,武不能带兵打仗,甚至因为眼睛不好,无法像其他公主那样去联姻稳固江山。
即便如此,他还念着从前的承诺,为她觅得一位良婿,她已经很满足了。
月栀认清她与新帝之间横亘的鸿沟,放下遗憾,一门心思只念着未来的驸马。
不想今日之语,没过半日,便尽数传进了勤政殿新帝的耳中。
“知你晨起梳妆,晓你晚来安寝。”
“珍你重你,同心同命……”
裴珩重重吐气,搁下批阅的奏折,惊得传话的小太监匆忙下跪,不敢再言。
“此子好歹是个探花,笔墨文采倒都用在写闺房情语上了,自作聪明。”他胸中莫名有气,明明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如今却怎么都看不顺眼。
暗自顺了口气,又问小太监:“他这般言语冒犯,公主可有因此斥责他?”
小太监回话:“听婳春说,公主喜欢的很,还叫梁家少夫人帮忙牵线,要在十五月圆那夜,与梁璋在湘水畔的茶楼雅间相会。”
裴珩搁下毛笔,神情凝重。
“胡闹,她眼睛看不见,不在府中休养,竟跑到外头与人私会?”
帝王愠怒,勤政殿的氛围一下子沉重下去,御前太监进宝见状,躬身来劝。
“皇上,您亲自给公主挑选驸马,不就是为着公主有人照顾,余生能平安喜乐吗,如今公主与驸马私会,虽不合礼数,却全了男女相悦之情,想公主见到驸马后,必会感念皇上恩德,与您情分更深。”
进宝说的话句句在理,裴珩也都听得见,可心里那股无名火并没有散去,反而想到二人连婚期都等不得,非要私会,更气恼的厉害。
“皇姐不是那般不顾男女大防的人,她向来不敢独自见外男,朕是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眉头紧皱,拇指烦躁的摩挲扳指,心头堵得发疼。
“定是梁璋几句好话哄得她没了章法,若皇姐眼睛痊愈,亲眼见了那梁璋,就会知道这世间再好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皇上见解独到。”进宝顺着他的话头劝,“只是……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梁探花又是您挑的人,既指了姻缘,便随他们去吧,皇上何必再为此费心。”
闻言,裴珩支起手臂,苦恼的揉捏眉心,眯起眼睛。
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为月栀指婚是早就答应过她的事,如今看来,她也很喜欢自己为她选的驸马,迫不及待就想见那个人。
可是,她都不想他吗?
从前她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会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哭,念着他有没有吃饱穿暖,澄澈的眼睛里永远倒映着他的脸,身边永远有他的位置,连他去从军,她都担心的哭了好几日。
她曾经那么看重他,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如今却将原属于他的温柔分一点给医官,分很多给驸马,分到最后,能留给他的还有多少呢?
那个荒唐的梦醒后,他逼着自己不去见她,生怕见了面又勾起什么不堪的念头。
本以为时间和距离会冲淡梦境中那些叫人不忍回忆的画面,现在看来,不但没有冲淡,反而叫他整日整日的念着,心中落寞。
“皇上,您不都是为了公主好吗……”
进宝小心翼翼的劝,裴珩无奈的叹气,知道自己对月栀和驸马的事过分在意,贴身伺候的人难免看出不对来。
“罢了罢了,朕不问了,随他们去吧。”他重新拿起朱笔,批阅奏折。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她。
月栀想要的是夫妻和睦,过温馨平淡的小日子,而他只想要她好,只要她能幸福,他怎样都可以。
每日念着“不要想她”,竟是做事也想,穿衣也想,睡不着也想,满脑子都是她。
裴珩怀疑自己中的不是千丝引的毒,而是吞下了一只情蛊,像月栀那样单纯干净的人不可能会给他下蛊,是他自己一头扎进去,怎么都爬不出来了。
议完国政大事,朝臣退下。
他独自坐在议事阁,看窗外被秋风吹落的枯黄树叶——已到十五月圆日。
今夜,月栀就会与梁璋相见。
他们独处时会做的事,一定比她对那医官做的事更为亲密……
“皇上,公主府的人来了。”
小太监的通报将他从沉思中拉出来,忙问:“是不是皇姐叫人给朕带了话来?”
小太监双手奉上食盒,“公主亲手为您制了点心,问您这些时日是否劳累,天冷是否记得添衣,还叫人送来几车金银珠宝,说是这几天收了好些朝臣皇亲家送的拜礼,公主使不着,请求将这些物件充入国库。”
“既是皇姐的心意,都记册送进国库就是。”裴珩站起身,将小太监手里的食盒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
点心上有一张红纸,上头略显凌乱的笔墨写着——
“欲寄尺书无雁过,一窗灯影说秋声。”
他嘴角露出微笑,几日堵在心底的复杂心情都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月栀一字一句为他写诗表思念的欢喜。
“往日只教她背诗念文章,不曾想她如今也会自己写诗了,长进不小。”
忆起儿时睡前教习文章的那段温馨时光,他心头一暖,端起糕点放到桌上,正要品尝,发现糕点盘子下头还压着一张信。
“阿珩,驸马当真文采斐然,每日都写诗赠给我,听人念他为我写的诗,好像我自己也会写两句了,驸马夸我作的好,我便作了一句赠你,望你添衣饱暖,事事顺心。”
裴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底烧起浓烈的嫉妒。
原来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驸马。
他在她心中的记忆,独属于他和月栀的记忆,被另一个男人覆盖掉了。
点心入口是细腻的甜香,他却觉得苦的很,本是一心想要她幸福,可当她真的在另一个人那里获得了幸福,他却丝毫不觉得高兴,满心苦涩。
看着她字里行间溢出的欢喜,裴珩苦笑,怅然的望向窗外,不等理智回笼,他已经做了本能想做的事。
“进宝,为朕更衣。”
“程远,挑几个得力的侍卫随朕出宫。”
*
入夜,迢迢湘水从青石河道中流过,河中画舫或乐或舞,在漆黑的夜中流淌出一条明亮的金色银河。
清心茶楼,月栀独自坐在三楼雅间,开着半扇窗户,望向楼下流动的湘水。
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出府,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和一条微弱模糊的明黄色河流,耳边却热闹无比:戏子吟唱,摊贩吆喝售卖,舞姬随乐声舞动时,身上坠的珠串跃动碰撞,如碎珠落玉盘,好听的很。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清淡的茶香和远处吹来的脂粉气。
失明后,她对人声的分辨力没什么长进,鼻子却变灵敏了,闲暇时还能做些果酿甜酒、点心糕饼。
与驸马互通书信已有七日,从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他是个忠厚知礼的翩翩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