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自己看不见,在府里又无人倾诉闲话,还不如跟义兄一起去济州,帮兄嫂照顾孩子,好歹身边有个伴。
心事说给婳春,当晚就进了裴珩的耳里。
他换了便装出宫,到内院见她,时辰太晚,以为她已经睡下,却见内院后堂上还亮着烛火。
走近一看,侍女都退在廊下,她孤身一人趴在桌上,枕着细白的手臂小憩。
看那一截藕白的小臂,裴珩心脏一紧,走过去,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细微的动作吵醒了她,在他落下的阴影中,月栀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来人身上是一股陌生的味道,是祠堂祭坛上的香火味,有点呛鼻子。
“我刚做完公事,刚刚回家。”
月栀垂眸,许是在府里听多了家丁侍女的回话,竟一时分辨不出这道声线。
听语气,应该是裴珩。
她从桌上起来,拉住即将滑落的披风,被里层的温度暖的身子发软,在他面前坐正,“裴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不傻,独处的时候想了很多,渐渐就想明白了一些事,眼下只是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
裴珩坐下,抬手理顺她枕乱的发丝。
语气平静,“是我……是朕封你为公主,给张平安升官,将他外放历练,也能让张嬷嬷回乡安度晚年。”
他看她从浅眠中醒来,仍有些迷离的眼,微笑着用指骨为她轻揉眉心。
“朕说过,要让你做大周最尊贵的女子,君无戏言,从今往后,你是朕亲封的宁安公主,朕的皇姐,朕会择吉日将你记入皇家玉牒,叫你永享富贵。”
他语气欢喜,月栀也都听了进去。
为那一声“皇姐”,她有些错愕,“你终于愿意认我是你的姐姐了?”
“自然。”裴珩笑着看她,“旨意以昭告天下,大周百姓作证,玉牒上的裴家祖宗作证,朕与皇姐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
月栀眉眼放松,兰息轻吐,探出去的手被他的手背接住,心下一暖,指尖轻轻触碰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
“我知你不告诉我登基之事,是怕我一时接受不了,但我想,无论文韬武略还是知人善用,都该是你做这个皇帝,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裴珩安静听着,心潮翻涌:他怕月栀知道他弑父杀兄,身上背着数不清的血债,她却夸他该做这个皇帝。
她心思单纯,倒便宜了他,轻易便得了她的理解。
指下渐渐有些热,月栀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轻声道:“虽然我猜到了你的身份,还是怕你没有吃饭就来了,所以叫人在笼上热了饭菜,你要吃一点吗?”
“当然要吃。”裴珩微笑,“今日事忙,御膳房又不知道朕的喜好,做的菜差强人意。”
月栀低眸,“给你留的饭也不是我做的,等我眼睛好了,一定下厨为你做……”
“有皇姐陪着,朕吃什么都香。”
“贫嘴。”月栀抿嘴,听他喊自己“姐姐”,便好像两人真能做一世姐弟,再不用离别,心里高兴,嘴角也忍不住笑。
侍女将饭菜端上来,裴珩不用人伺候,叫她们退到外头,自己一边吃,一边听月栀闲聊杂事。
“义兄家里有三个孩子,干娘日日被几个皮孩子围着,又笑又闹的,定是管教孩子多了,嗓子比从前粗了许多。”
“偏院种的果树结了好些果子,满府人加在一块都吃不完,落了好些被鸟吃了,鸟一多,又引了狸猫来,我白日无事便到果树下坐着,听鸟叫猫叫,可热闹了。”
“我听婳春说,偏院里还种着一大片竹子,春天会长竹笋,到时我刨了最鲜嫩的笋子,给你煲腌笃鲜吃。”
她安静时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爱在他面前将生活琐事说个不停,往日的饭桌上,他便是这样听她说话,要她的灵动鲜活将他拉回当下的真实。
“偏院的果子很甜,吃不完烂掉就太可惜了,宫里人多,不如我改日叫人把果子摘了,你带回宫里,分给那些宫人吃?”
“好。”
“你身上的香火味太重了,回宫记得沐浴再睡,你小时候,宫里的熏香味一重,你就睡不好觉。”
“我记得了。”
“还有……”月栀声音支吾,“你为我找的那个老大夫,他开的药太苦了,我吃那药,总是头晕想睡,能不能给我换个大夫?”
“吃药不舒服也不早说。”裴珩微笑的眉眼变得严肃,“明日朕从太医院给你指一位新太医,让他留在公主府照顾你。”
闻言,月栀着急道:“其实,我在太医院有个故交,也是我的同乡,名叫苏景昀,可否叫他来为我医治?”
裴珩没有多想,“只要他能调养好你的身体,让你的眼睛好转,朕便叫他来。”
得他应承,月栀明显开心许多。
看她温婉的笑颜,裴珩便觉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整日处理奏折、与朝臣斗智斗勇的疲倦都烟消云散。
他想:只要月栀能高兴,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第25章
干娘和义兄都要离京, 一个官职高升,一个荣归故里,月栀替他们高兴, 也感到些许忧伤——她在京中本就没有几个熟人,这下认识的人就更少了。
眼睛看不见, 不便去参加赏花宴、游园会,不能认识新朋友, 自己呆在府里只能与婳春闲说几句,难免感到孤独。
月栀本想, 裴珩日理万机,为自己换太医的事, 许要等几天才能办妥。
意外的是, 苏景昀第二日便上门了。
十年过去,当初只能在太医院帮忙抓药的小学徒, 如今已是面目方正的年轻医官, 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宫里人独有的谨慎。
“微臣给公主请安, 公主千岁。”
月栀循着声音忙把人扶起,“何必行此大礼,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月栀啊。”
她有些慌,过去这些年, 苏景昀一直在宫里,伺候一个患病的暴戾皇帝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出一丁点差错都可能被砍头诛九族。
为自保, 人难免要慎之又慎, 哪怕性子改了,变化太大,也无可厚非。
她忧心的等待他的回答, 比声音先来的是扑面而来的药香,月栀几乎能想象到他是以怎样的姿势凑近到自己面前,谨慎又克制地扶住她的手。
“那年东宫隔墙一别,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苏景昀面容憔悴,眼中带泪。
他像只被扒光了羽毛的鸟,拖着疲惫的身体靠近她,想要依偎在她指尖休憩。
月栀听出他话中的疲倦,不由得心疼起来,人人都想进宫赚月银拿赏钱,却不知伺候这一群大周最尊贵的主子有多难。
“世事难料,我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京城来,又走大运得封公主。”
她只觉得“公主”这个身份让她能与裴珩做名正言顺的姐弟,让往日的恩情落到实处,成了实实在在的亲情。
现在看来,这身份大有用处。
“皇上要你来我府上住,日后只管帮我调养身体就好,除了宫中月银,我再另给你每月十两贴补,吃穿用度都由府里出。”
“听你说话声有气无力,想是近来累得不轻,不如先去休息吧,我在东别院给你收拾了一间空屋出来,你先住那儿。”
月栀欢喜自己的准备派上了用场,府里终于来了一位久住的客人,她又多了一个可以闲谈的朋友。
苏景昀被她一连串体贴的安排惊到,十年的时间,整个皇宫都笼罩在先帝随时会发病杀人的恐惧中,太医院的太医死了大半,亏得他谨小慎微不惹眼,才活到先帝驾崩。
北地苦寒,本以为她会被风雪摧折,眼中所见却是一张白皙粉嫩的芙蓉面,发髻间簪花戴玉,青丝垂肩,温婉如春风。
从沦为罪奴的侍女到新帝重视的永宁公主,想她必定有一番奇遇。
苏景昀轻叹一声,“微臣多谢公主费心安排,就先退下了。”
他的确精神不济,不止因伺候先帝时的战战兢兢,更因确诊先帝暴毙时,他用了不少药粉才化去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先帝那双目圆睁的眼睛,他至今都不能忘。
本想着新帝是要将当时的知情人都斩草除根,才找了个为公主看病的借口将他送到宫外杀头,现在都不确定,自己还能安稳活几天。
看他退去的背影,月栀心中疼惜。
她还记得儿时和苏景昀一起被卖,那时她温吞怯懦话都不敢说,苏景昀却嘴甜会来事,被一户富人家买了去。
他很坚强,在宫里也能疏通关系,谋得一个好名声,如今却惊惧疲惫,毫无生气。
月栀不喜欢看人被摧残的不成样子,叫他好好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让府里煮了简单却丰盛的饭食,请他同席用饭。
一整日,她带着苏景昀和满府的人一起去摘果子,熟过头的便削皮去核做成果馅包进点心里,再有多的便酿成甜酒……
公主府里有座不小的湖,湖水清澈,月栀与几个侍女一起去湖边洗果子,洗净装进竹篮。
苏景昀将新收的果子抬过来,见月栀着一身粉嫩石榴裙坐在岸边濯水。
此时湖中的荷花早已落罢,仿若繁华夏景都聚在她一人身上,在温暖的阳光下,绽放着令人无法拒绝的鲜活生机。
“公主。”他向她走去。
月栀寻声望过来,欢快的向他招手,“快来,我刚刚听到有蜻蜓飞过去了。”
外头已经入秋,落叶纷飞,唯公主府内仍绿意泛滥,美的叫人心暖。
如此过了五六天,苏景昀颓败的疲惫感渐渐消失了。
他重新振作起精神,为月栀诊脉开药,亲自为她熬药,一天诊三次平安脉,连吃喝穿戴都细致的管理,照顾她比贴身侍女还勤快。
许是眼睛看不见,月栀始终无法对身边人报以完全的信任,唯有苏景昀这个熟人,能让她安心的信赖。
午后,她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小憩。
身边人轻轻呼唤她,“公主?公主该起来吃药了。”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月栀起身坐稳,去接药碗,在苏景昀的注视下喝下药,忧愁道:“喝了这么些天,身子倒是不虚热虚冷了,可眼睛还是看不见……”
“公主眼睛的病根是在脑袋里,只能轻缓疏通淤血,不能急在一时。”
“嗯。”她点点头,将药碗递给身旁的侍女,隐约嗅到空气中有股茉莉香,好奇问,“你在药中掺了茉莉?还是用茉莉薰衣裳了?好香啊。”
苏景昀看婳春端着空碗走远,才悄声回她,“我去城中药铺为你配药,恰巧药铺里有一批干茉莉受了潮,我想着做不了药材,拿来熏衣裳也比扔了好,便同店家好声说了几句,叫他送了好几包给我。”
月栀回到京城,都没出过公主府,听他说起外头的事,不自觉就凑过去,听得格外认真。
抿嘴俏皮的问他:“那么多干茉莉,你一个人用得完吗?”
“自然用不完,现下都堆在房里,夜里睡觉都是一股茉莉香。”说起寻常琐事,苏景昀不由得微笑起来,“不如拿几包给公主,拿去制头油、熏衣裳、泡澡,也染一身花香。”
月栀觉得这主意不错,“还是你机灵,主意多,难怪凡跟你说过话的人,就没有不喜欢你的。”
侍女不在的短暂空档里,苏景昀才敢用视线仔细的描摹她面庞的轮廓,小巧精致的五官,温婉和善,乌黑柔软的发丝垂下两鬓,发簪簪一双玉钗,红润的耳上坠着一对金丝白玉环。
他一直觉得月栀生的格外好看,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美,而是如月如水般缓缓沁入人心的婉约美。
今日细细看了,不免喉咙一紧。
小声念叨:“旁人喜欢我,是因为我对他们有用,能让他们开心罢了,谁会像你一样对人倾尽真心,为着往日一点旧情就待我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