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青年的身影出现在拐角,朝这边走来。
月栀轻轻呼气,嘴角扬起弧度,笑容还没挂上脸,就僵住了。
只见一个女子突然从路边窜出,拦在了裴珩面前,她穿着虽旧却刻意收拾过,脸上带着羞涩又怯懦的笑,正是昨天被她救下的那个染了风寒的女子!
那女子情绪激动,试图去拉裴珩的衣袖未果,流着眼泪哀求,“我愿给您做妾,照顾您和姐姐,以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
裴珩不解,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即便她认识月栀,他也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容许一个外人进入家中。
冷声驱赶,“你最好现在离开,若再纠缠不清,当心你性命不保。”
与无关的人,没必要费心解释。
他神情阴狠,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配剑上,岛上锻造出来的剑,虽不比他往日用的,但用来威慑人也已足够。
那女子却像不怕死似的,双手把在了他的剑鞘上,“我已经没有活路了,教头这样心善,能养活一个妻,还愁养不活一个妾吗,就当是给我口饭吃,养个小猫小狗在家里。”
月栀看在眼里,冷在心里。
她心肠软,才更厌恶善没善报,丢掉手中的藤条,快步走过去,不等那女子说出第二句话,便伸手拉住裴珩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后带。
面向那愣在原地,刻意涂脂抹粉的女子,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已有家室,心里容不下旁人。”
女子不服气的斜视一眼,求问的目光看向月栀身后的裴珩。
却见那高大的男人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眼中流露出羞涩与甜蜜,指尖反反复复的摸索“妻子”的手背,乐在其中,压根儿没往她这儿看一眼。
第71章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照下来, 温柔的光晕打在身前纤细却绷得紧紧的脊背。
裴珩低头看着身前人,眼底是浓的快要化不开的深情,温热干燥的掌心摩擦她柔软的手, 想那双手在昨日夜里,是如何将他哄得居高不下, 叹息连连。
原以为那是一时冲动,聊以慰藉, 他不敢居功,努力维系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和睦, 没想到她会主动走过来,说是他的家室。
她愿意开口, 是否已经放下心结?
是否只要他再努力些, 月栀就会宽宏大量的原谅他,他也可以重新回到她和孩子们身边。
他满心只想着这些, 哪还记得自己才是被是纠缠的那一个。
“这位姑娘。”月栀挡在他前头, 声音少见的带上了怒气, 神情也不似先前的温柔和顺,对着那女人板起一张失望的脸。
“你昨天病中可怜,被人纠缠,是我心软帮你解了围, 送了你吃的,你的恩人是我, 要报恩, 也该是冲着我来吧?怎么?看我丈夫有点小本事, 就来缠他?你这是报恩?分明是耍无赖!”
那女人没料到月栀会说得这么直接,脸上那点可怜相僵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
“娘子, 您误会了……我只是活不下去了,实在没有办法……”
“活不下去?”月栀打断她,语气很不客气,“活不下去,刚才怎么不说?你要是真病得饿得不行了,来求告我,我未必不能给你一口饭吃。可你张嘴就要给我丈夫做妾?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以怨报德!没良心!”
她不是不会体谅人,可这事实在恶心——你拿好心待人家,人家眼里却没你,还惦记上你的男人。
月栀才不咽下这口怨气,“昨日你被那几个男的欺负,可没见你这么会说嘴,别是欺软怕硬,故意挑性子好的人欺负?”
一向温顺好性儿的月栀数落起人来,有板有眼的,热闹动静引来了左邻右舍。
岛上日子无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围观,几个相熟的妇人围了过来,听了个大概,也对那女人指指点点,开口帮腔。
“月栀心肠好帮了你,你怎么能这样?”
“看着病歪歪,心思倒活络,专挑软柿子捏,是觉得张教头夫妻耳根子软,好骗?”
“快走吧,你想卖身求活路,窝棚那儿有的是人愿意找你,别在这纠缠别人家的男人,丢人现眼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那女人脸上挂不住,眼见软磨硬泡不成,反而惹了众怒,只好悻悻地收了眼泪,狠狠瞪了月栀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妇人们冲着女人的背影吐唾沫,转过脸来又安慰月栀夫妻两人。
“你们才来几天,哪里知道岛上的人有多精,这种人你给她好脸色,她反而觉得你好欺负,缠着你,赖着你,不把你吃干抹净不罢休呢。”
“是嘞,也就你们小夫妻见识少,要是我家男人敢跟这种小妖精走在一块,我抄起砖头打也要把她打跑。”
“月栀妹子,你家男人有本事,前景好着呢,可得牢牢抓紧,别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生生将月栀的怒气抚平,听她们一句句的“夫妻”“男人”,好像自己真成了护崽子的母鸡,生怕人抢了裴珩去。
月栀面色羞红,想解释她气的是那女子白眼狼的行径,对裴珩……他又不是木头石头,自己长着腿,只要他不愿意,怎会被人抢走。
裴珩自然不会愿意,这会儿还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松开,在妇人们的围观下,偷偷挠她手心。
不老实的小动作,更惹的月栀心痒难耐,侧过身去,扬起眼角瞪了他一眼。
青年抿唇,手心出汗,为这娇嗔似的一眼,心脏被撞的砰砰直响,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问:“我是你的男人?”
月栀下意识绷紧了肩膀,想给他一拳,叫他不要听了几句旁人的帮腔就忘了形,却碍于左邻右舍的目光,连句反驳的话都不好说。
海风吹过密林,小夫妻人影成双,郎有情,妾有意,看得过来人的妇人们都笑弯了眼,不好意思打扰,纷纷借故回了院子。
等那些目光散去,月栀才牵着裴珩往家里去:“回去了。”
裴珩的手很大,有粗糙的薄茧,但很温暖,他一句话没说,安静地由她牵着,跟着她的脚步。
直到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海风和窥探,月栀才松开手,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
裴珩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她紧紧握住的手,嘴角悄悄弯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温声安慰:“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我不是气她,我是气这地方!”月栀闷声道,“好好的人,为了口吃的,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快了。”裴珩坏心眼的拉她衣袖,将人扯到自己跟前,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运送兵器的船,今夜就会离岛,我已经借着清点货物的由头,把我的人混上了船。”
月栀倏地抬头,“这儿有你的人?”
裴珩微笑:“难道你忘了我的身份,我怎么可能独自涉险,必然是有把握才来的。”
月栀紧绷的心又放松几分:原来如此,他竟连她都瞒着,为了隐藏身份,真是煞费苦心。
裴珩心有成竹,眼神笃定,“只要船一到港,查明背后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我的人立刻就能从最近的州府调兵,用不了多久,就能控制住这座岛,我们会安全离开这里,回去见孩子们。”
他的承诺,总能让她感到踏实。
月栀望着他,心里那点芥蒂和旧怨,渐渐被风吹散,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夕阳落山时,晚饭上桌,小小的茅草屋里又亮起温暖昏黄的灯光。
*
隔着辽阔的海面,青州城内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月栀失踪了好些时日,可急坏了她的家里人,婳春一个人照看两个铺子,崔香兰则是天天往知府衙门跑,求问知府是否寻到了他的下落。
梁璋本就因近来辖区内没有下文的失踪案而焦头烂额,如今失踪的又是月栀,心中焦急,更加派了人手四处查访,码头、客栈、牙市……能想到的地方都筛了一遍,却如同石沉大海,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无。
与此同时,青州城郊外的一座孤山破庙里,气氛有些微妙。
年久失修、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庙内,蛛网遍布,蒲团破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晚间山风一吹,冷飕飕的,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窸窣作响。
裴萱儿看着裴瑶递过来的干粮和野果,脸色越发难看,咬了一口酸涩的野果,脸都皱成了一团。
什么久别重逢的堂姐,分明是个讨厌鬼,将她扯到这深山老林里,吃粗茶淡饭,睡破烂门板,数不清在山里待了多少天,她一身昂贵苏绣都脏的没法看了。
裴萱儿何曾吃过这种苦?一路上抱怨连连,嚷嚷着要回青州城。
裴瑶却仿若未觉,随身带着的侍卫早已将裴萱儿贴身带着的家仆都按的死死的,面上笑意盈盈,拉着她品评那寡淡的野茶,欣赏窗外山景。
闲聊一般说起,“青州临近离离州,难得你来看我,否则我这日子也太没趣了。”
“只是妹妹这个年纪,又未出嫁,怎能住在知府家中,也不担心坏了名声。”
“你年纪小,独自在外,我当替六叔好好照料你,等下了这山,我带你去港口坐船,青州的船上至济州,下至湖州南越,哪里都去得,妹妹别怕无聊,姐姐带你游遍大周。”
这些天来,裴萱儿从一开始的虚伪客套,到任性哭闹,发现裴瑶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后,她连哭闹都懒得没了力气。
这会儿听她要带自己跑遍大周,心中惊恐,忙道:“姐姐自己去吧,我哪有力气跑这跑那儿,我一点都不喜欢游山玩水,姐姐还是赵别人吧。”
“你来青州不就是为了游山玩水吗?”裴瑶笑着看她,瞧她发髻衣衫狼狈,心中暗自得意。
战场都上过,收拾一个小丫头算什么?不磨磨她的脾气,还听不到这番话呢。
“我真不喜欢,是我爹非要让我来缠着梁知府,你要怪就怪我爹去,反正那梁璋也就长得俊点,一点情趣都没有,让他跟那堆卷宗过一辈子去吧,我才不稀罕他。”
裴瑶眼珠一转,“怎么能这么说,六叔辛辛苦苦撑起王府,才有了你的荣华,他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总归是为了你好。”
裴萱儿已经被自己满身的臭汗,发油的头发折磨的快疯了,离了这破庙,还要爬上爬下,几近崩溃。
“他哪是为了我,分明是为了他自己,说什么青州港得用,让我来帮表姐。”
裴萱儿想想也气,本以为是来青州快快乐乐的玩耍,顺道得个如意郎君,没想到梁璋这厮难啃的很,让她碰了一鼻子灰不说,那月栀人都不见了,梁璋也没理她一下。
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还要在这鬼地方困着,她越想越委屈,都快哭了。
“表姐也不心疼我,她喜欢男人,吊着男人给爹做事,那么有本事,就让爹以为我也能绑住男人给他效力,想的真美。”
裴瑶安静听着,像是在听旁人家的琐碎闲事,随口附和:“我们裴家的女儿自然不比男人差。”
裴萱儿瞥她一眼,“我表姐又不是裴家的女儿,她现在是余家夫人,有男人伺候,又有数不尽的银钱,比姐姐你啊,过的舒服多了。”
六王爷的姻亲,表姐,余家……
裴瑶不动声色,依旧笑着品茶赏景。
入夜后,她借故前去寻找深林中采药的苏景昀,二人会到一处,用他药篓里藏的信鸽,将近日得知的线索传出。
苏景昀看她在山里活跃许久,仍无疲惫之色,不由得赞叹,“你体格真好。”
朦胧月色下,男人手上脸上沾了泥土,裴瑶瞥他一眼,掏了帕子递给他,不经意道:“旁人只会说我寡妇命硬,还是苏大夫嘴甜。”
为着不让裴萱儿逃跑,裴瑶特意选在了杳无人烟的地界,轻易出不去,外头的人和消息也进不来。
二人并不知晓月栀失踪,只在安静的月夜下闲话几句。
夜色孤寂,苏景昀不欲提及“寡妇”的话题,转移话题问:“这桩事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裴瑶随便往石头上一坐,仰头看着密林上的星河,“我没有亲人,也没有非留不可的挂念,去哪儿都行,皇上让我做事我就做事,用不着我,我就自己找趣儿。”
说完扭头看向隔着一段距离靠在树干上的苏景昀,问他:“你呢?这个年纪也不操心婚事,想守着那个药铺干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