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身侧坐着的尚宝林如坐针毡,甚至不敢抬头,她只见过明妃温和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明妃这样雷霆的手腕,一时间心跳加速,总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小看她了。
她虽不说话,方才却看得很分明。徐才人哪里是要出去透气,她盛装打扮,分明是偷听到了二皇子的情况,想要借告知二皇子之病的机会亲近陛下。
这一点,和自己是一致的。
那么自己的心思,明妃和德妃是不是也看出来了?她们又想怎么对付自己?
尚宝林浑然不觉自己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桑青筠玩味地看着她,温声道:“尚宝林,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衣裳穿得不够?”
“若衣物不够,本宫等会儿让人给你送些缎子来。”
她猛然抬起头,福身道:“妾身多谢娘娘好意,妾身……不冷。”
桑青筠笑着点头:“天寒加衣,屋冷添炭。顺之可过严寒,逆之冻死屋外。人啊,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顺应时势。尚宝林,你说对吗?”
尚宝林知道,这是明妃在提醒自己,看清楚现在宫中的局势,不要想着暗中做手脚和她作对。
若她继续听从皇后的话做什么,明妃未必容得下她。
尚宝林立刻跪下来,恭敬道:“娘娘教训的是,妾身明白。”
审时度势,处处谨慎是尚宝林如今在宫里存活的原则。她和徐才人不一样,她没有高贵的母族,更没有心比天高的心气儿。她从一开始入宫的路就很不好走,能有现在,已经是她苦苦忍耐,苦心经营的结果。
依附皇后,是她不得不为之的一条路,毕竟当初在佛堂被徐才人那样刁难的时候,是皇后把她要走,又抬举了她这么多次。
她是没办法,也必须为自己做点什么,否则,深宫的日子如何熬?
她不是没见过那几个没宠爱也没倚仗的嫔妃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不想自己也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只能指望皇后,让她知道自己忠心耿耿,哪怕此时皇后正处于劣势。
若有更好的路,谁不愿意走,尚宝林没有那么多选择。
桑青筠笑着说:“天寒地冻,尚宝林何须行这样的大礼,快起身吧。你方才说二皇子的事本宫觉得很有道理,自会亲自去向陛下说明,剩下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方才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尚宝林不必放在心上。”
尚宝林忙道:“是,妾身明白。”
桑青筠微笑着从位置上起身:“德妃姐姐,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了,今日之事我会即刻去向陛下说明,姐姐不必担心。”
德妃心里有心事,也无暇思量太多明妃敲打尚宝林的事,便点点头,叹了口气:“如此就有劳妹妹了,我这实在是头疼。”
桑青筠搭着蔓姬的手腕离开主殿,临走前回身道:“尚宝林就和本宫一起出去吧,德妃姐姐还有宫务要忙。”
“是。”尚宝林不敢耽搁,立刻起身跟着她离开重华宫。等踏上宫道,桑青筠才轻声开口道:“说起来,本宫突然想起一件旧事。”
尚宝林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屏息垂头不敢应声,便听她缓缓道:“其实以尚宝林的姿容,如今本该有更高的位置的。”
桑青筠温声道:“本宫记得,你在殿选那日御前失仪,被陛下罚去做宫女,白白耽误了许久,失了先机。你就没想过,你为何会御前失仪?”
这件事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怎么可能没想过?入宫当初没有那件事,她或许比现在顺遂的多。
可她们这一批秀女一直不和,并不能锁定究竟是谁害了她,当她有了能力回去暗中查的时候,已经没有线索了。
难道说,明妃知道是谁?!
尚宝林猛然抬起头:“妾身还请娘娘不吝赐教!”
桑青筠淡笑道:“本宫为何要帮你?”
尚宝林沉默片刻:“妾身自知没有立场求娘娘做任何事,可只要娘娘肯告诉妾身,妾身愿意帮娘娘做一件事。”
“只一件事?”桑青筠似笑非笑。
尚宝林再次沉默了。
桑青筠笑了声,实则并没打算为难她。
尚宝林和妍贵嫔不一样,不会站到她这一边。她受了皇后太多恩惠,皇后也有的是法子拿捏她,所以她只要尚宝林这一句话就够了。
谁知道这一件事,将来会派上什么用场?
“其实尚宝林你很聪明,也很会为自己盘算,这一路走过来,你比旁人都要不易。但是有时候只顾眼前,就会忽视过去的一些细节。你怎么不想想,当初的你挡了谁的路,谁又看不惯你,处处刁难你了?”
尚宝林迟疑道:“可当初的童美人也……”
桑青筠笑道:“童美人可是跟你一样的出身,她有这个能耐吗?”
她只说到这里,然后在宫人的搀扶上坐上华贵的轿辇,厚实的绸帘被放了下来:“去勤政殿。”
第98章
当桑青筠的轿辇赶到勤政殿的时候, 勤政殿内送膳的宫人正走出来最后一批。
长长的队列从玉阶两侧整齐的走下来,到她跟前福身道:“奴婢给明妃娘娘请安。”
桑青筠颔首失意她们不必多礼,上前走到勤政殿门前, 戴铮正神色焦急。
“午膳时候到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戴铮原本正在头疼,一见明妃来了, 立刻如见救星:“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 您快进去劝劝陛下吧。陛下从早起便一直忙于政务,午膳已经摆好请了几趟,可陛下都充耳不闻,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桑青筠心里微微一沉,温声说:“我进去看看, 就不必通传了,你先在外头候着。”
戴铮连忙欸了一声, 命人给她打开了勤政殿的大门。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 日光和冷风一起往主殿内涌入,寒风瑟瑟,主殿内沉落的龙涎香烟丝被吹散了些许。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 但还是被御案前的谢言珩听到了,他并不抬头,清冷的嗓音略有些不耐,眉头也紧皱起来:“朕说了不用膳, 再啰嗦, 朕要了你的脑袋。”
桑青筠才不怕他疾言厉色,反而柔声笑道:“陛下也想要了臣妾的脑袋吗?”
听到她的声音,谢言珩手中御笔的动作一顿, 随即将笔搁置,掀眸看了过去:“怎么过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桑青筠上前将自己的手放进帝王掌心,便听他说:“这两日天冷,你怀着身子何必折腾,朕闲了自会去昭阳宫看你。”
桑青筠同陛下坐到软榻上:“天冷,养胎,就不许臣妾出来透气吗?何况陛下不来,难道也不允许臣妾主动前来看您?若是臣妾不来,还真不知道陛下这样糟蹋自己的龙体。”
“浓茶伤身,您还不好好用膳,臣妾怎么放心的下。”
谢言珩温声道:“马上就是年节,朕也是没法子。若不及时处理完,涉及民生的大事岂非又要拖到年后?”
“朕躲片刻闲,百姓或许就要多等半个月,朕身为天下之主,更要勤勉。”
事关朝政,她总是说不过他。
桑青筠只好不再多劝,假装看不到他眼底的点点青痕,转了话锋道:“陛下,臣妾此时前来,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知您。”
谢言珩问:“何事?”
桑青筠叹了口气:“臣妾今日出宫散心,正巧在国子监瞧见两位皇子放课回宫,谁知两波乳母嬷嬷发生了言语冲突,期间还有推搡,二皇子不慎被推倒在地,当下大哭不止。臣妾一发觉问题便上前制止了此事,并命人送二皇子回重华宫,还召了太医前来,谁知……”
“谁知二皇子因为受惊发热,太医交代要安心静养,如今德妃姐姐正在照顾二皇子,臣妾这才前来向您告知此事。”
谢言珩微微蹙眉:“煜儿病了?”
桑青筠点头,眉宇之间亦有些担忧:“这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二皇子年幼体弱,这些日子又乍离生母,迁居别宫,想必心中苦闷不安,无法适应。若非如此,也万万不到摔一跤就生病的地步。”
“为了二皇子的安危,臣妾恳请陛下将二皇子送回皇后宫中抚养,不再令母子分离,如此一来,想必二皇子也能快些痊愈。”
谢言珩半晌无言,定定地看着她:“朕禁足皇后,命她在宫中思过,让二皇子暂时交由德妃抚养,都是为了给你一个公道。”
“你劝朕将二皇子送回凤仪宫,焉知皇后会感激你。”
桑青筠垂头:“皇后再如何容不下臣妾,可二皇子是无辜的。”
“他不仅仅是皇后的孩子,更是陛下的孩子,若臣妾因为和皇后娘娘的矛盾而误了二皇子,一旦二皇子在重华宫有个三长两短,您和皇后该如何痛心,德妃姐姐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将二皇子尽快送回凤仪宫是最稳妥的选择,这不算委屈了臣妾,更没指望皇后娘娘会感激臣妾。”
须臾。
“戴铮,”谢言珩淡淡道,“去将二皇子送回凤仪宫,重新交由皇后抚养。”
“但禁令不解,进出人员一应要有记录。”
桑青筠福身道:“臣妾替二皇子多谢陛下。”
谢言珩抬手示意她免礼,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沉默。
该说的话说完了,桑青筠和陛下好像就没了可以正大光明闲聊的理由。她本想说些什么,就和从前一样了,可看到陛下的脸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近乡情更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怕说错,所以干脆就不说了,起码还能维持表面的亲近和情谊。
桑青筠情不自禁的想起,从前和陛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气氛总是松快愉悦的。虽然他有偶时刻意使坏,时常叫她难以招架,可那不过是调/情罢了,并非刻意欺负。
如今这样相对无言,各怀心事,才真的令人难以适应。
尤其是,陛下待她依旧温和,依旧体贴,对她的处境和建议依旧关切和采纳,这才叫她更难受。
这般沉默了片刻后,桑青筠终于鼓起勇气,掀眸看向了他:“陛下,臣妾觉得,您仿佛有心事。”
“若有心事,不妨说给臣妾听听,臣妾看看能不能为您解忧。”
但谢言珩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声道:“不过是政务烦心罢了,阿筠不必为朕忧虑,安心养胎便是。”
桑青筠还想说什么,可他下一句就转移了话题:“最近身子如何,害喜的厉害吗?”
她只好把话都噎回去,摇头道:“这孩子还算听话,这些日子尚可。只是太医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孩子的天性也不同,不一定什么时候才开始害喜。”
“臣妾现在只盼着他能让臣妾能少受些折磨便好。”
谢言珩摸了摸她的腹部,此时还感觉不太出来起伏,可这里头却实实在在有他们的孩子在孕育,亲自摸到的时候,那份隐隐的期盼和欣喜似要溢出来。
“怀胎不易,阿筠辛苦。”
他温声道:“前几日进京上贡的贡品里头有两套头面不错,朕等会儿让戴铮给你送去,还有些解闷的小玩意儿。孕中难免枯燥无趣,这些东西给你赏玩,若还不喜欢再来告诉朕,朕命人给你寻。”
桑青筠再次起身行礼:“臣妾多谢陛下恩典,臣妾和腹中的孩子不胜欣喜。”
她掀眸,犹豫道:“陛下,您赏赐臣妾这么多解闷之物,是不喜臣妾再来勤政殿了吗?”
谢言珩看着她,语气一贯的温和:“阿筠多心了。”
“朕替你着想,你倒编排朕。”
这句话听起来带着笑意,似和从前一般,可桑青筠听在耳朵里,却知道陛下不过是故作轻松罢了。
他始终没过去这个坎儿,他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