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珩不以为然,可只一瞬,他漫不经心的神色立刻僵住。
两人霎时相对沉默起来。
但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从她手上移走了目光,评价了句:“你倒勤勉。”
许是猜出桑青筠此刻羞臊,谢言珩很大度地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去换杯淡些的茶来。”
桑青筠立刻起身去端杯盏,伸手的时候,袖口往小臂处滑落一寸,露出一节盈盈皓腕来。
莹白如玉,纤细惹人怜,在日光下恍若镀了一层金光,尤其动人。
谢言珩很不想如此,但他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地落在了她手腕上。
就在桑青筠端着茶盏要走时,他再次拿起了棋谱,冷淡道:“戴铮。”
“去库房里把那只翡翠玉镯取来赏给桑青筠,算是嘉奖她做事勤恳。”
戴铮哎哟了一声,稽首请示道:“陛下,库房里的翡翠镯子可是有不少,您说的是哪一只?”
谢言珩头都没抬:“不饰纹路的圆条翡翠镯,成色最好的那只。”
桑青筠忙端着杯盏谢恩,情绪却复杂起来。
这只镯子是这批贡品中成色最好的,通透如水,翠色浓郁,无一丝杂质。
正因太好,所以不曾额外加以雕饰,是玉中的极品。
这么好的东西,当初妍容华想要都没给,今日却给了她。
换好茶水后,正好两刻钟已到。
她不愿如此招摇,回到下房把玉镯放了起来,正巧赵瑜烟整理完走出来:“今日多谢你替我了,陛下那边没说什么吧?”
桑青筠温声说句没有,一句话也不曾多说,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样子,赵瑜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做得过了些,她心里不快也是难免。
但她不可能拉下脸去道歉,二人虽然住在一个屋子里,身份却天差地别,桑青筠不敢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赵瑜烟收回视线要走,脑中却忽然闪过桑青筠方才在床榻摸索东西的样子。
是了,她本来是急着要走的,在床铺那里耽误时间做什么。
而且她方才似乎看到,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什么翠莹莹的东西,难道是自己刚走陛下就赏她什么了?
赵瑜烟看了眼外头,终是没能耐住好奇心,走到桑青筠的床铺处摸出了她刚刚藏好的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放着一只翡翠玉镯,连她都没见过的好成色,价值连城。
赵瑜烟的神色立刻难看起来。
第9章
赵瑜烟不想拿自己和桑青筠对比,她骨子里是有些矜傲在的,总觉得与她那般出身的人计较这些金银珠宝显得太小家子气。
可这些差距和不同就在眼前,她忍不住不去对比。入宫一年,陛下可曾赏赐她过这么好的东西吗?
偏偏还是她刚走没多久的时候。
赵瑜烟将盒子重新塞回去,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一年来做女官比不上桑青筠,做嫔妃连苗头都没有,那种不如人的窝囊感令她不甘极了。
新入宫的嫔妃她也看了,比不上她的人大有人在。既如此,陛下怎么就不多看她一眼?他那般洞若观火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太妃的意思。
想起后宫那些得宠嫔妃的共同点,赵瑜烟想,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也表现的太安分了,所以叫陛下以为自己只是太妃送进宫里来历练一番的。
若真想入宫为妃,她或许……该和妍容华等人一般主动些。
赵瑜烟快步离开下房,先去从小厨房领了翊王和陛下素日爱吃的点心,又到暖房沏好与点心相称的茶水,一起端去了御前。
勤政殿内,翊王殿下刚到不久,正在和陛下一同在花窗下围坐下棋。
她不能叨扰,只上前将点心和茶水各自放好,轻手轻脚地退下去,站到了屏风后头。
翊王殿下比陛下小上三岁,如今已到弱冠之年,至今仍未娶妻。只是他虽未娶妻,后宅里侍妾却有好几个,是满长安有名的风流浪荡。
何况他无心朝政,政绩上毫无建树,平生最喜风花雪月。在赵瑜烟眼里,翊王是个纨绔无能之人,比不上陛下一星半点。
她就算是嫁,也该嫁给自己真正仰慕之人,一位才能与地位兼备的男子,绝非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
楹窗花影重,清淡的茶香与桃花香肆意纠缠,熏得一室风雅。难得兄弟俩有如此惬意闲适的时刻,翊王黑子落定,端起了手边的清茶。
一观二闻三浅尝,他啧啧几声摇了摇头:“哎,皇兄这儿的茶似乎不如以往了。”
“茶叶倒是好茶叶,可惜技艺和情韵都差了些,白玉有瑕,算不上绝佳。”
翊王是懂茶的,越品越觉得欠缺了点意思,遂放下了杯盏:“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谢言珩不紧不慢地将吃掉的黑子收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么懂茶,怎么没见你给朕做过?”
“来朕这反而挑三拣四起来,可见是风流惯了,怨朕将你拘今宫里不自在。”
翊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臣弟可没这个意思。皇兄政务繁忙,臣弟能和皇兄下会儿棋是修来的福分,怎敢有怨恨之意。只是当成自己家,所以才敢和皇兄说这些。”
说罢,他心不在焉地又下了一子,四下张望着什么:“臣弟记得上回来喝的茶就极好,难道今日泡茶的人不在吗?”
“皇兄明知道臣弟爱喝好茶,今日却不拿最好的招待,恐怕是皇兄不欢迎臣弟才是。”
闻言,谢言珩总算是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没急着继续落子,反而懒懒地往后仰,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到底说的是人,还是茶?”
翊王眼见心思被戳穿,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青筠姑娘的一手茶泡得实在是好,在臣弟尝过的茶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每逢来总想着这一口,今日这茶水臣弟一喝就知道不是出自她之手。”
谢言珩轻笑:“嗯,她这会儿不在,是赵瑜烟泡的茶。”
说起赵瑜烟,翊王显然没什么兴趣,又把话题拉到了桑青筠身上:“青筠姑娘什么时候回来?不知皇兄是否赏脸,让青筠姑娘给臣弟沏一杯香茗品鉴。”
赵瑜烟在屏风后听着,不由蹙起了眉头。
她虽然不喜翊王,可他如此堂而皇之的嫌她茶做得不好而捧着桑青筠,还是让她十分不满。
陛下的兄弟中关系最好的就是翊王,是以翊王的许多话陛下都能听到耳朵里去。若陛下常听人说桑青筠好,她赵瑜烟不如桑青筠,那陛下久而久之自然不把她放眼里。
一个事事逊色于宫女出身的女人,陛下如何看得上?
赵瑜烟正暗自不虞时,又听陛下在屏风那头淡淡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翊王哂笑:“知臣弟者莫若皇兄了。”
“老实说,臣弟觉得青筠姑娘十分不错,尤其对臣弟的胃口。皇兄身边伺候的玲珑人如过江之鲫,想来不差一个桑青筠吧?若皇兄应允,不如——”
谢言珩掀眸看他,面上仍然挂着淡笑:“不如什么?”
翊王以为有戏,忙道:“不如将桑青筠赐给臣弟吧,臣弟定会好好对她的。”
谢言珩淡笑未变,眼底却薄凉:“朕从不逼迫任何人,就算你有此心,恐怕她也未必肯。”
他清冷地垂下眼睑,抬手举起一枚白子落下去,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到你了。”
既是有求于人,翊王此时殷勤的很,忙不迭地又下了一子,显然没听出皇兄的意思:“皇兄乃我朝天子,天下万民都是您的,赏赐身边一个女官还不容易吗?”
“您只要一道命令下来,臣弟自然好好跟她说,她将来在臣弟府上亦是锦衣玉食,绝不会亏待了您赏赐的人。”
谢言珩不咸不淡道:“你既这么想要朕身边的女官,不如朕今日就将赵瑜烟赐婚给你做王妃可好。”
“她本就是赵太妃的侄女,被太妃引荐入宫历练,朕瞧许配给你正是门当户对。”
翊王相中的人是桑青筠,和赵瑜烟半点干系也没有。如赵瑜烟那般的俗气女人如天上的星子一般多,他要了有何意思?
这番话吓了翊王一跳,他也终于明白回过味来,皇兄摆明是在拿赵瑜烟噎他,舍不得把桑青筠赏给别人。
想想也是,若他是皇兄,也不舍得给了旁人。桑青筠事事熨帖又有那般绝世容貌,偏又有一颗剔透玲珑心。
翊王十分欣赏她,只觉得她如九天之上的神女下凡,这些可不是所谓家世身份能左右的。
但既然陛下不肯割爱,那他日后不再提就是了,娶赵瑜烟却是万万不行的:“别别别,皇兄可别开臣弟的玩笑了,臣弟对她没兴趣,娶回家也是干瞪眼,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
谢言珩淡淡掀眸看他:“既如此,日后就不要再提了。”
他失了下棋的兴致,玉石般的白子从指缝间落进棋篓里,“啪嗒”一声脆响:“免得朕将你撵出宫去。”
翊王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臣弟不敢。”
他忙站起身说:“既然皇兄政务忙碌,臣弟今日就不叨扰了,这就出宫去了。”
谢言珩并未挽留,也没看他,任由翊王行礼后脚底生风地离开勤政殿,目光却看向了花窗外的桃花树,眼底有些微微的失神。
殿内很快变得寂静下来,耳边空无一物,只能听到风卷庭廊,幽香暗燃的声音。
这厢,赵瑜烟才从对翊王的厌恶中脱离出来,悄悄看向了屏风后的陛下。
方才听到他说要将自己赐婚给翊王时,赵瑜烟很是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幸好翊王拒绝,她这才不必担惊受怕。
翊王和她互相看不上就罢了,最让赵瑜烟在意的点是——陛下不肯将桑青筠赏赐给翊王,却能轻易说出口将她赐婚给旁人。
可见在陛下心里,她是还没一个寻常女官要紧了。
御前侍奉一年,赵瑜烟实在是受够了。
受够明明世家出身的她却总拿来和婢女出身的桑青筠比较,受够陛下的目光从来不停留在她的身上,更加受够了无休止的等待和磋磨。
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切都是因为御前女官这个身份拘束着她,压制着她,将她的所有优势和可能性都圈在了这个位置上。
所以自己只能和同身份的桑青筠比。
可说到底,桑青筠只是一个奴婢,无非是得了陛下几分信任才能被众人高看几眼,她凭什么?
一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不满都在今日被玉镯和翊王的轻视点燃,赵瑜烟决定改变现状,就在今日。
她重新去暖房沏了杯茶,鼓起勇气走到陛下身边,福身颔首,将新杯盏放在跟前。
这个距离,赵瑜烟的一截纤纤细腰就在跟前,仿佛伸手可折般柔弱。她缓缓抬眼,杏眸脉脉望过去,嗓音也比从前更加婉转动听:“陛下,奴婢给您换茶。”
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在放杯盏的时候,不经意摸上陛下的微凉的指尖:“陛下的手有些凉……”
谁知,赵瑜烟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谢言珩便冷冷地将她拂开,面色不虞:“放肆。”
赵瑜烟忙跪下叩首:“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
她有些委屈,小心翼翼地咬唇抬眸,企图令陛下有几分心软:“奴婢只是心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