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筠扬眸笑道:“民间有传闻,一起看初雪的男女能白头偕老,嫔妾可不愿错过。”
她主动牵住陛下冰冷指尖:“何况此时雪势不大,白雪红梅,这样好的景儿,陛下就不想走走?”
白头偕老?
闻言,谢言珩有些意动。
但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头顶便已经遮了把梅花伞,人也被桑青筠牵着走往前缓缓的走:“虽说同淋雪才像共白头,但嫔妾可不敢拿陛下的安危开玩笑,所以还是打着伞好些。”
谢言珩接过她的伞,极缓地扯唇笑了声:“嗯,阿筠心思巧。”
这便是说她花样多了,又是在戏谑自己。
但桑青筠今日还有正事,没功夫和陛下拌嘴,所以她懒得反驳,反而顺着说道:“陛下既然这么说,那嫔妾再亲自折两支梅花送上,权当是红袖添香了?”
说罢,蔓姬上前扶着她往梅林的方向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蔓姬便眼尖地指着一处,惊呼道:“谁在哪儿?”
“主子,前面似乎有个人影晕倒在雪里了,看衣着,像侍弄梅林的宫女。”
第89章
桑青筠处出现动静, 谢言珩立刻凝眸看过去。
戴铮立刻过去看了一眼,回来道:“陛下,前头似乎倒了人在雪窝子里, 明嫔主子无恙。”
谢言珩蹙眉道:“怎么会有人倒在雪里?”
戴铮不敢多说,闭嘴不语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桑青筠执伞而回, 眉眼有些焦急:“把她先放在这,请个太医过来。”
雪窝子里倒的宫女已经被人抬了回来, 暂时搁置在亭子里。她看起来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的样子,身上的衣衫却很单薄,仍穿着秋衣,曲指摸进袖口里, 薄薄的一层。
“陛下,这么冷的天, 她只穿着秋衣出来做工, 难怪会冻坏身子。嫔妾实在于心不忍故而先行做主,还请陛下责罚。”
谢言珩将她扶起来,沉声道:“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 你何错之有?”
他语气明显带了些愠怒:“戴铮,去查查她是谁,哪儿的宫女。竟让她穿的如此单薄雪天做工,牲畜不如。如此苛待下人, 朕绝不轻饶。”
见状, 桑青筠悄悄松了口气。
今日安排并非她派人在此演戏,而是底层宫人之苦数不胜数,随便探听便可知不少恃强凌弱, 欺辱弱小之事。
物资齐全的时候便暗中克扣,你争我抢,仅仅表面过得去,如今有了正当的理由,那群人更要打着皇后的名义作威作福。
宫中倾轧之事,不光是嫔妃,身在哪个位置的人都是一样的,今日梅林之状,只是其中一个缩影而已。
这样的事若传到宫外,岂不是更加人心惶惶?恐怕还要被暗中嗤笑,堂堂皇家竟然这般藐视性命,活活冻死宫人,于陛下的统治毫无益处。
而这些,都是皇后没有料想到的,亦或者说是她不在乎的。只管镇压,不要消息传出去就是了。
可这般的好处是什么?仅仅是维持了表面的体面和尊严,维持了身居高位之人的吃穿用度吗?
桑青筠本就出身民间,小人物的心酸,她比皇后更能切身体会。因此她更清楚,奴才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骨气,事情闹大了,惹急了,奴才也会咬人的。
身居高位却无仁慈之心,是最最致命的事。
蔓姬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搭在她的身上,桑青筠的手炉也拿过去偎在她的怀里,戴铮很快和太医一道赶来,太医上前把脉,戴铮则说着:“启禀陛下,奴才已经查问清楚,并且将梅林管事的带来了。”
“此女是今年年初分到梅林修剪花枝,松土培育的宫女,名为芹儿,今日正好轮到她来巡视梅林。”
谢言珩睨了梅林管事一眼:“你就让她穿得这么少来巡视梅林?”
“陛下饶命!这也属实是无奈之举啊!”管事吓得魂飞魄散,从未见过自己会有在这情形下面见天颜,浑身忍不住地发起颤来,“实在是今年冬天分来的布匹份例太少,不光是芹儿,许多宫人都不曾分到冬衣!若是旧人还有去岁的冬衣可以暂时先穿着,可像芹儿这般新进宫的,只能套着秋衣凑合了,奴才冤枉啊陛下!”
闻言,谢言珩的眉头愈发紧皱。
今年南方水患情况危急,种植、纺织和养蚕等行业都受到了冲击,自然会影响供应,但宫中所需之物他曾问过,暂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如粮食这般最要紧的可去其余渠道采买,一切供给正常,只是价格贵了些。
南方纺织兴盛,尤其刺绣和绸缎上佳,因此从前宫中的大多布料都是从南方购得。但这些东西并非南方独有,若有短缺,尽可先选旁的补上,怎么就到了宫中的奴才都穿不起衣裳的地步。
谢言珩平素不常过问后宫之事,没想到还没到过年就出了这样的事,此处是这般,其余的地方,又要有多少宫人因为没有冬衣在挨冻?
事关宫中人命,此事一定另有蹊跷。
谢言珩心中微沉,冷淡道:“既是冤枉,朕瞧你倒是穿的暖和。”
“即日撤了他的职务,派人去搜查住所,若有宫中之物一应充公,朕最不喜欺上霸下的刁奴。”
宫里的奴才们,大多都是因为身世凄苦才入宫做活,在宫中伺候主子,图的无非是一个荣华富贵,吃饱穿暖,所以人人都想往热炕上钻。
若在平时,他们中饱私囊,使些手段赚银两没人查问,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即可,可一旦出了事,自然要拿他们开刀。
如此一来,陛下恐怕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打算从梅林开始彻查宫中的银两来源和货物供给,皇后在此事上必失圣心。
但陛下这么做,倒是给了桑青筠另一种猜测。也许皇后的决策在最开始,并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今年宫中的布匹的确不足,但这个不足一定远比她和德妃最开始预料的要少,绝不至于变成这般模样。
那么那些布匹究竟去哪儿了?
她想,这件事也许皇后自己都不知道。
她把持后宫大权,凡事要紧的地方尽是她的人,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恐怕皇后养肥了一群胆大包天的蛀虫。
弄权者终遭反噬,如此一来,皇后就不仅仅是决策失误令陛下不满,而是对权势过分的渴望在陛下跟前一览无余,还有彻头彻尾的无能。
桑青筠温声道:“陛下英明。”
“若真是布料不足,那也该上下一致,怎会管事头圆肚肥,你手下的宫女却瘦骨嶙峋,衣衫单薄呢?若说你安分守己,连本嫔都不信。”
“陛下,嫔妾相信此事一定不是个例,这般事件定然还有。宫中布料供给不足本不是大事,不过一年而已,最基础的麻布和尺布难道就不能用吗?稍微紧一些也就过了,何至于让一个刚及笄的宫女冻晕在雪窝子里。”
“您登基以后一直主张宽仁,平时对下人更是责罚都很少,这群奴才却欺上瞒下,苛待手下,实在是其心可诛。”
谢言珩冷淡道:“后宫里出了这些事,皇后脱不了干系。”
桑青筠忙跪地道:“皇后娘娘才养好身子不久便重新掌管后宫,甚至不假于人手,费心尽力,难免疏忽细节。还望陛下彻查此事,还娘娘一个清白。”
“朕令德妃协理后宫,她如何不假人手?”谢言珩扶她起身,“恐怕是私心过甚。”
桑青筠一时无言,只好柔声说:“德妃娘娘仁善,嫔妾之前曾听闻娘娘整理自己宫中的积压布料,分发给不曾分到冬衣的宫女们,嫔妾后来也有效仿,将霁月殿的布料也整理后送到了重华宫内。只是宫中未曾分到冬衣的宫人不知几许,仅凭我们,到底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谢言珩淡淡道:“此事你和德妃都做的很好。”
“为尊上者不能心怀悲悯,是之无情,不能想出万全之策,是为无能。朕将此事交给德妃去办,你从旁协助,也可多学着点处理后宫事宜。”
桑青筠立刻抬起头:“陛下要嫔妾学着,处理后宫事宜?但嫔妾恐怕资质尚浅,难堪大任。”
谢言珩牵着她:“你在宫中多年,若真论资质,绝不比任何人差。况且你有头脑,亦有仁心,朕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只是眼下不必着急,养好身子最要紧,这些跟着德妃慢慢学便是。”
桑青筠柔声道:“是,嫔妾定然尽心竭力,不辜负陛下一番苦心。”
又过了片刻,太医终于从太医署赶至,为晕倒的宫女芹儿把脉,所幸并未伤及根本,只是寒气侵体,需要好好调养。
借此机会,德妃奉陛下之命清点各处布料,整顿后宫不良之气,明嫔从旁辅助,一并调查后宫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一事颇有功效。
几番整合,终于做到人人有衣穿,还罢免、惩处了部分在此事中克扣布料偷送出宫变卖的太监,如此一来,好好过完这个冬日不成问题。
有陛下授意,裕德妃在后宫中渐渐有了话语权,桑青筠也趁机在这些职位的空缺中安插了几个自己从前熟识之人,皇后一人独大的局面就此被打破。
而桑青筠和裕德妃,也在这件事中达成了良好的友谊,成了守望相助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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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时间一眨眼便到了腊月中旬,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关了。
这一个月里,她从旁协助德妃处理宫中庶务,收获良多,也因着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华宫和陛下那里,皇后再也没有私下传召过她。
因为再传召她过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从陛下的旨意落下来的那一刻起,皇后便彻底不会再相信桑青筠,认定她怀有异心。
无论眼前装的多么若无其事,都只是暂时的而已。
皇后怎么会放过自己这个“叛徒”,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日子好过?
桑青筠坐在窗前,拿着金剪子修手边新插的一瓶梅花枝,有好几个花骨朵已经绽放了,清香四溢。
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满两个月,虽说外表看不出来,可她自己倒是能察觉出一些细微的变化。
幸好这孩子乖巧,除了闻不得猪肉味以外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孕象一直藏得很好。
若无什么意外,等过完年,此事就可随着陛下大封后宫的消息昭告天下了。
不过,皇后和聂贵嫔,可千万别让她失望。
明亮的日光照在庭院内盛放的红梅树上,枝头白雪泛着细碎的闪光,瞧着格外美丽。
桑青筠今日难得清闲,支起半扇窗子透气,暖阁内滚着沸腾的开水,院内有宫人洒扫积雪,一派祥和安谧的景象。
就在这时,宫外急匆匆传来脚步声,一群人径直闯进霁月殿的大门,走到了桑青筠跟前。
为首的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莲音,她神情冷漠,抬手道:“明嫔主子,皇后娘娘请您即刻前往凤仪宫一趟,后宫众人皆在,请吧。”
第90章
桑青筠心中一紧, 知道这是自己一直盼着的事终于到了。
果然还是皇后先动手,只是不知聂贵嫔在此事中又会扮演什么角色。
但她并不慌张,反而温声道:“不知是何要事, 需要你这样未经通传闯进本嫔的寝宫?莲音如此急不可耐地坏了宫中规矩,难道是在藐视本嫔吗?”
莲音心想这明嫔果然是生了异心,如今皇后娘娘传召都敢摆身份了耍横, 不禁冷笑了声:“明嫔主子,皇后娘娘急召, 您还是先管好眼前吧。事出从权,您抓住奴婢的错处不放又能改变什么呢?奴婢不过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罢了。”
蔓姬冷冷觑了她一眼,上前过来扶着桑青筠起身:“既是把话带到了,就别堆在霁月殿不走,这儿是陛下特赐给主子的寝宫, 容不得你们撒野。”
谁知莲音非但不走,而是把手一挥, 吩咐着跟过来的人:“你们几个, 去将霁月殿各个宫室的出入口都把住,未经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出,霁月殿所有宫人都到庭院内集合, 不准在屋子里呆着。”
桑青筠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走路的动作也钉在了原地:“本嫔尚且安在,霁月殿就轮到你说了算了?本嫔不知凤仪宫备了什么鸿门宴,可如今本嫔仍在, 仍是陛下的明嫔, 未经允准,你就要搜宫了?”
见她慌张,莲音愈发笃定此事为真, 微笑道:“奴婢只让人把守宫门口,以防有人趁您不在偷溜进去动手脚,嫔主这么慌张做什么?还是说,您的霁月殿就这么见不得人,只准您身边的人碰?”
“何况您说的话实在叫奴婢听不懂了,奴婢早说了,今日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过来,所言所行自然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如今还是陛下的明嫔不假,可皇后娘娘更是陛下的发妻,是后宫真正的主人。且不说此时此刻并非搜宫,就算真的要搜宫,皇后娘娘懿旨已下,您和奴婢都必须遵循,不是吗?”
桑青筠咬牙道:“本嫔自问对娘娘忠心耿耿,从来恭敬守礼,不想娘娘会如此对她身边之人,实在令人寒心。你既然这般说,那本嫔的人自然也要留下,与你们互相监督。未经允准,不许你们擅入本嫔室内,否则本嫔一定会告知陛下,将你们一个个论罪处置。”
明嫔越警惕,莲音就越自信。皇后娘娘特意叮嘱她要亲自在霁月殿盯着以防不时之需,只要安排得当,这罪名明嫔不认也得认。